這天下,隻有我兄長用的是白纓槍。
我暗自皺眉,來者何人,有何用意。
霍家祖墳埋盡忠骨,陵園裡多的是衣冠冢,京中與戰場實在是太遠了,遠到他們的亡身回不來,遠到世人都忘了他們的貢獻。
一壺清酒敬上,酒香四溢,我攥著那枚白纓,對著幾座墓碑重重地磕頭。
爹爹,我終是愧對了你的囑託,做不了那後宅婦人,過不了安穩生活了。
我在後宅努力過了,人心換不來人心。
我現在想要的是,軍心。
十萬霍家軍,是我爹一手帶出來的,隻要霍家軍尚有人在,我霍家就不會絕戶。
隻是我這幾年困於後宅,與他們漸漸生疏了,可是我信,將旗還在,心就沒散。
Advertisement
我那些嫁妝終究用不上了,金絲楠木拔步床再金貴,也比不上將士身上的鎧甲沉。
二十萬兩雪花銀,化作十萬件戰甲送往邊關。
那些金銀珠翠、頭面首飾全折成現銀,作為撫恤金送至了戰亡將士的家裡。
修葺一新的霍府外院,開了學堂,凡霍家軍後人皆可入讀,食宿全免。
此舉轟動一時,同我和離的消息一起傳進了宮裡。
宮裡宣我觐見,一出門,蕭池墨沉默地立在我的府門前。
晨曦微露,浸湿了他的衣衫,顯然是站了很久了。
「你同知音比什麼?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如她那般做武將,你靠錢財收買人心,是長遠不了的。」
「有話直說。」
我翻身上馬,利落的身影讓他眼前一亮,復又暗了。
他咬咬牙:「你助我統帥霍家軍,和離的事我可以當作沒有發生,你還是我的正妻,我功成名就之時,就給你請封诰命,讓你風光一世。」
我騎在馬上一言不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唇角的譏笑,讓他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一騎絕塵,蕩起的塵土,覆了他滿頭滿臉。
5
遲了半年的封賞終於下來了。
蕭家上下一掃陰鬱,前所未有地意氣風發。
老夫人喜氣洋洋地將府裡裝扮一新,新買來的小廝跑前跑後,搭戲臺、置彩樓,將宴客用的桌椅板凳都擦得锃亮。
沈知音也換上嶄新的喜慶衣裳,一大早蕭府就派人請我去觀禮,我將人打了出去。
鶯兒出去打探一圈後,回來樂得直打滾,滿院子都聽見她繪聲繪色地講蕭家今天鬧的笑話。
蕭池墨期待已久的潑天富貴並沒有來。
他僅僅被封了五品將軍,官升一級而已。
沒有賜宅,沒有賞銀。
他們追著朝中宣旨的太監,反復追問是不是哪裡搞錯了。
尤其是沈知音,攔著宮中的馬車不讓走,痛哭流涕地訴說自己英勇神武,懷著孕還在戰場廝S,怎麼沒有她的旨意。
那太監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女人怎能為將?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白日宣淫,擾亂軍心。」
周邊哄堂大笑,蕭府裡子面子掉了個徹底。
老太太當場昏S過去,等著賞銀過日子的夢徹底碎了。
沈知音發瘋了般地驅趕眾人,府裡新聘的丫鬟、僕人都趕出來了,戲臺也拆了,關門閉戶,斯文全無。
「得虧咱們和離了,哼,丟S人了。」
鶯兒樂得手舞足蹈,我聽了也不過是一笑了之。
我手裡也有一份聖旨。
感念我深明大義,為天下女子表率,特追封我父親為忠勇伯。
隻字未提霍家軍歸屬問題,也沒答應我帥軍的要求。
我嘆口氣,世人偏頗,對女人的成見像是一座大山,隻允許嫁人生子這一條路子可走。
沈知音是,我也是。
我偏不。
我單槍匹馬去了邊境。
我沒有去投奔駐守鳳鳴關的霍家軍,去了相隔百裡之外的山水關,那裡,還在戰火綿延。
我被那日的黑衣人跟蹤了,他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卻始終不知道他的目的。
越往西北走,戰爭帶來的滿目瘡痍越是讓人心驚。
青壯都上了戰場,城中餘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年幼的嬰孩懵懂地在地上爬行,麻木的女人們如行屍走肉般,守在門口日日期盼。
柘城是最後一個邊城,前方就是大漠孤煙,黃沙漫漫了。
有大著膽子的孩子上前來摸我的長槍,我笑著教他們打了一套軍拳。
得知我要去軍中,女人們善意地送來稀粥,清湯寡水,那便是她們最能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西北的狼煙若隱若現,我隨著押送軍糧的士兵一道出了城。
「幹什麼的?」
「去從軍。」
士兵狐疑地打量我,故意使了手段甩開我,我苦笑,慢他們一腳程。
當我發現車轍突然四散,混亂不堪時,那一列士兵就掩在黃沙中間,至S都在瞪著眼。
守軍後方,糧草被劫,不是軍中走漏了風聲,就是城中出了奸細。
我沿著車轍追上去,一波敵國士兵正在黃沙漫漫裡慶祝。
我裝作驚慌失措的樣子,扭頭就跑,那波敵軍笑鬧著追了上來,我眼疾手快,一擊即中。
那一天,我S了三十六人。
尾隨我的黑衣人,S了四十四人。
6
敵軍出現在後方的消息,讓前線彌漫著一股沉悶氣氛。
「沈知音在,就好了。」
「是啊,她能扮作J女潛入敵軍,打探消息回來。」
眾人附和,不乏有些不懷好意的笑聲。
我垂下眼眸,將糧草交給軍中,心裡有說不出來的膈應。
當天夜裡,敵軍第一次襲城,作為前鋒營裡無名小卒的我一馬當先,父親兄長的血海深仇,讓我一杆長槍抡得密不透風。
我在密密麻麻的洪流中,生生撕開了一道口子,引起了主將的注意,也粉碎了所有人對我的質疑。
我當即被封小隊長。
一連三天,我未下戰場,長槍上的紅纓吸滿了血,沉得快要拿不住。
主將惶恐,連發三封戰報,八百裡加急請求援軍。
我納悶,京城尚遠,為何不求助鳳鳴關?
等蕭池墨帶著沈知音趕到山水關時,已經二十天後。
兩人誓要再立戰功,不等休整,就催促著主動出擊。
我S敵超過千人,已經是前鋒營的營長,心知舟車勞頓,兵馬疲憊,必不是出戰好時機。
我據理力爭,蕭池墨驚訝我怎麼在這裡:「你一婦人懂什麼?」
軍令如山,我隻能出城S敵。
那一戰,慘敗。
前鋒營帶出去五千人,回來的不足兩千。
我的手下有新兵S了眾多弟兄,不服氣想去理論,被我攔下。
「是你?怪不得敗了。」
沈知音輕蔑地坐在營帳裡,嚷嚷著將我軍法處置。
前鋒營的士兵瞬間站了出來,嚇得沈知音閉了嘴。
「貪功冒進,不是一個將領該做的事。」
我冷瞥蕭池墨一眼,轉頭去找主將諫言。
蕭池墨臉色青一陣紅一陣,沈知音見放我離開,登時砸了茶盞:「你心疼了?後悔了?我給你生了孩子,就嫌棄我了?」
蕭池墨皺了皺眉:「說這個幹什麼?這裡是戰場。」
「在家嫌我不伺候你老娘,現在又嫌棄我多餘了?好,我走。」
沈知音負氣離開,她要孤身潛入敵營,竊取情報,誓要撈個首功回來。
我建議求助鳳鳴關,前後夾擊,將敵人主力絞碎。
主將面色訕訕,似有口難言。
沈知音走後半個月,發回來了第一份情報,是一份路線圖。
憑借情報,打了幾場勝仗。
全軍上下歡呼雀躍,我盯著沙盤,推演幾遍後,漸漸冷汗涔涔。
聽我分析完,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凝重,隻有蕭池墨盯著我,眼裡有著驚豔和不甘。
「如果沈知音獲得的都是假情報,那後方就是主戰場,唯有鳳鳴關出兵才能破敵!」
「你是對知音有看法,你為了巴結霍家軍,胡亂揣測戰況,擾亂軍心!」
蕭池墨打斷了我。
恰逢沈知音又一封情報到了,她說形勢一片大好,敵軍斷了糧草,讓全軍出擊,在城外三十裡的峽谷裡決一S戰。
蕭池墨帥軍出了城,唯有我稟了主帥,帶著一列兵馬,撤回了柘城,我有預感,這裡就是新的前線。
最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大軍上當了。
當夜半鐵蹄的聲音傳來,柘城守兵從驚恐到決絕,隻是一息之間的事。
那一戰,五千士兵對抗數十萬,連城中婦孺都上了,女人們抱著必S的決心,孩子們打著剛習得軍拳,眼神堅毅地守在家門口。
那一戰,耗時兩天兩夜,我的紅纓槍都斷了。
那一戰,我以為我要S了,陷入昏迷前我看見一杆白纓槍擋在了我的身前。
7
我一戰成名。
五千守軍以少勝多,用血肉之軀保護了那個邊城。
為我請功的褶子,雪花般飛入京城。
而山水關丟了。
主將難辭其咎,自裁謝罪,群龍無首中,蕭池墨成了主將。
沈知音滿身傷痕地爬回來時,興奮地摟著他的脖子又蹦又跳:「我就說我這招行吧。」
蕭池墨開心不起來,這一戰損失慘重,守兵折損了大半,都是因為聽信了她的假情報。
「一將功成萬骨枯,蕭兄,他們S得其所。」
我問:「你既然暴露了,又如何回來的?」
她眼含怒火回瞪我:「同袍之情,你竟然盼我S。」
我淡淡道:「同袍之情,你害S了數萬人。」
「你勝得才蹊蹺,城中皆是婦孺,如何守下來的?你又如何知道敵軍動向?提前去了柘城,你該不是細作吧!」
「夠了!」
蕭池墨打斷了她的話,盯著沙盤滿是焦慮。
「舊情復燃了?自來前線,你處處維護她,昨日你也是不顧軍令,回S柘城,蕭池墨,你別忘了你今天怎麼得來的!」
我聽夠了他們的兒女情長,帶人去打掃敵後戰場。
人間地獄。
城牆下滿是慷慨赴S的女子屍體,她們SS摟著攻上城牆的敵軍,一躍而下,沒了武器就用牙齒,沒了牙齒就用指甲,場面慘烈到我至S難忘。
誰說女子不如男。
敵軍集結完畢,眼看要發起總共,蕭池墨愁得徹夜難眠,我再次諫言:「何不聯手鳳鳴關?」
他咬咬牙,也是不做解釋。
我心裡疑惑漸大。
山水關失守,鳳鳴關的霍家軍怎能冷眼相看。
我借著夜色潛伏出城,去鳳鳴關一探,去問一問都是熱血男兒,為何龜縮城中?
鳳鳴關全城戒備,我站在城下求見,城牆守兵手中的箭尖一晚上都沒有移開。
眼看城門緊閉,我在城下大罵。
罵霍家軍沒了膽,罵霍家軍愧對我父親,罵威武之師沒了尖牙和利爪。
「霍丫頭。」
聽到這聲呼喚,我心神俱焚地抬頭看。
城牆上的人紅著眼,卻極力克制著問我:「你是代表蕭池墨還是你自己?」
他是霍家軍的副將,我兄長最好的朋友,賀一葦。
「我代表道義,代表山水關身後千千萬萬的百姓,求賀將軍出戰!」
我跪下了。
手裡高舉著一枚玉佩,那枚我出嫁前父親親自給我戴上的玉佩,霍家軍將令。
當蕭池墨在柘城苦苦掙扎,準備開城門投降時,我帶著霍家軍趕到了。
他愕然地看著我,眼神裡的復雜最終隻化成兩個字:「安寧……」
沈知音當了逃兵。
她帶著人,已經連夜出逃了。
有了霍家軍的相助,柘城大捷,連帶著山水關也收復了。
戰事剛結束,賀一葦三下五去二卸了鎧甲,提著長槍對著蕭池墨就衝了上來。
招招狠厲,步步兇險。
蕭池墨不還手,在兩軍面前,緩緩跪下了。
「蕭池墨愧對霍家軍,要S要剐,悉聽尊便。」
我腦子裡「轟」地一下,心裡那個大膽的猜測不幸被驗證。
「你做了什麼?」
我衝過去攥著了他的衣領,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
「哼,為了軍功,本該早去支援霍家軍的,愣是拖延半個月,等霍家軍將敵軍消耗殆盡,才出面去撿了個漏,導致霍小將軍屍骨無存。蕭池墨,你晚上睡得著嗎?」
賀一葦的嘴巴在一張一合,他說的什麼?
蕭池墨對著我瘋狂磕頭。
「砰砰砰!」是心跳聲嗎?
我癱坐在地上,頭暈目眩,什麼也聽不見了。
8
我在兄長的空墳前,一跪就是十天,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鬧。
賀一葦給我裹上外袍:「霍丫頭,我不知道……你和離了。」
他欲將我扶起來,我一把就撕開了他後背的衣衫,平滑結實,絲毫沒有燒傷的痕跡。
我掙扎著不起身,我在等,等那個黑衣人出現。
賀一葦無奈,同我並肩跪在那裡。
這些年,我都做了什麼?
我在後宅伺候他母親,為他操持家事,堅貞不渝地等他回來,他卻在戰場上耍手段,害S了我兄長!
我對著自己狠狠打了一巴掌。
賀一葦阻攔,強硬地給我扛在肩上,扛回了營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