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這麼說,不自覺地挺直腰背,又恢復以往清冷模樣。
我訓話時,琴師流月從殿門口路過。
我記得她,江南人,有一青梅竹馬。
她是被國舅爺看上威脅著送進來的,在東宮三年,真正的人淡如菊、不爭不搶。
我跟夏露使個眼色,她會意,當即大喊。
「那邊的樂姬怎麼這麼不懂規矩,見到我家小姐為何不來行禮?」
大呼小叫,一副狐假虎威做派。
餘光瞥向凌霜,她微微抬眼,好奇地打量流月。
Advertisement
流月從容地站在原處。
「我是一等琴師,隻拜太子殿下。」
說完頭也不回離開。
夏露氣得跳腳。
「神氣什麼,不過是仗著太子幾分喜歡,竟敢給未來主子擺臉色。」
「等我家小姐和太子成婚後,看我不好好教訓她。」
「太子協力朝政,能有幾分喜歡分在後宮已實屬難得。」
我意味深長地看著凌霜。
「她是太子看重之人,不可輕易得罪。」
「妹妹在東宮要多多保重,若有什麼需要幫助的,盡管和我說。」
凌霜拉開與我的距離。
「不必。」
「我和侯府毫無瓜葛,還請準太子妃不要再以『妹妹』喚我。」
「且侯府小姐真該學學『廉恥』二字怎麼寫。」
「還未過門,就以太子妃自居。」
她不知道,我雖然不是太子妃,可女子居所,胭脂水粉、衣物首飾都必不可少。
有京城上百間鋪子在,太子的教樂坊有一半都可以是我的人。
她在此處一言一行,我若想知道,自會有人主動來說。
8
當晚凌霜抱著琵琶出門,被宮人攔下。
「太子殿下說過,每日都想念我彈的曲,我並非私自外出,而是為了成全太子心願。」
侍從仍不同意放行。
「流月怎麼能隨意進出?」
侍從不敢隱瞞。
「流月姑娘有太子令牌。」
凌霜出不去,便坐在院中彈琵琶。
婉轉,幽怨,似在控訴。
琵琶聲透過高牆,傳到蕭翊璟耳中。
蕭翊璟沒有召凌霜去前殿,而是親自來到教樂坊。
太子親臨,樂姬宮人跪一地。
凌霜自顧彈琵琶,並不見禮。
這是大不敬,嬤嬤教導不力,有失職之罪。
嬤嬤跪著爬向凌霜,提醒:「姑娘快行跪拜大禮。」
凌霜不理會。
過了許久,琵琶聲才緩緩停止。
周圍人早已捏了一把冷汗,隻把頭埋得更低,生怕太子一個不高興降罪。
凌霜隻朝蕭翊璟福了福身。
「不知今天眼前的是太子,還是公子。」
這更勾起蕭翊璟的興致。
若凌霜知道他是太子後就卑躬屈膝才沒趣。
因此他更加篤定,她是特別的。
「霜兒說孤是誰,孤就是誰。」
凌霜這才緩和。
「太子身側佳人無數,凌霜何德何能能入太子的眼?」
「我隻懷念在邀月樓跟我一起聽曲談心的公子。」
這些事,我用三匹杭白絲就打聽到。
無關軍機,無關朝事,不過是女子闲話家常。
一個人得了好處,便有其他人上門主動說。
9
凌霜她本就青樓是第一清倌人,平時出場,都是恩客捧著,鸨母供著,也因此比旁人更高傲些。
這天之後,更不把旁人放在眼裡。
東宮樂姬大多是朝臣世紳自小培養起來,為了日後籠絡人心。
她們自小由各種老師教導,琴棋書畫皆通。
行為舉止也由宮裡外放的嬤嬤訓導過,就連教樂坊最嚴苛的管事來了,也挑不出錯。
凌霜卻看不起這些人。
「和青樓女子沒什麼不同,都是被人把玩的物件。」
有小丫鬟問她:「姐姐不也和她們一處嗎?」
凌霜仰著下巴,拔高聲調:「我和她們可不一樣,從不以色事人。」
「更何況,我與太子的情分豈是旁人可比?」
她時常在院中彈奏,十日裡,蕭翊璟會來四五次。
小丫鬟嘟著嘴不認同。
「明明太子殿下對流月姐姐更好一點。」
流月,又是流月。
她就像插在凌霜心上的一根刺。
兩天後,太子再一次召流月撫琴。
十面埋伏,萬馬奔騰,琴音雄渾激蕩。
蕭翊璟沉浸其中。
而後隻聽「砰」的一聲,琴聲戛然而止。
流月手指劃破,鮮紅血液汩汩往外冒。
「奴婢該S,擾了太子雅興,請殿下恕罪。」
蕭翊璟看著斷弦,嘴角上揚,絲毫沒有掃興,還賞了流月一把百年古琴做補償。
凌霜知道後,連續兩次將蕭翊璟拒之門外。
「琵琶哪有古琴雅致?公子還是去別處吧。」
「我堂堂太子,在自己宮裡還有進不去的地方,傳出去未免招人恥笑。」
蕭翊璟還是低聲哄著。
「流月的琴是我找名師所做,豈會輕易折斷?」
「除非有人故意為之。」
凌霜半夜在流月琴上動手腳,她自以為做得隱秘,其實早有人看見,稟告過蕭翊璟。
話說到這,凌霜自知理虧,當下軟了聲。
「我不過是太在意公子。」
往日見面連面紗都不肯揭的女子,如今吃醋,為了自己也露出小女兒態,這大大取悅了蕭翊璟。
我借著探望蕭翊璟的名義,在東宮遇見凌霜。
我勸她:「太子殿下不會一輩子都是太子,屆時三宮六院你都要鬧一鬧麼?」
凌霜對我自來熟的說教很反感。
「不勞小姐費心,便是妃妾無數,太子心裡也隻有我一個。」
「畢竟,不被愛的才是多餘的,倒是你,仗著侯府,霸佔太子未婚妻的名分不放,早晚會被他厭棄。」
見到凌霜的同時,我給流月捎回來一封信。
她日思夜盼的信。
打江南來。
10
這天,朝中大臣在東宮議事,談完天已大黑。
就在幾位大臣出去的路上,一陣琵琶聲隔牆傳來。
幾位老臣面面相覷,皆是一臉震驚,他們眼中的太子向來品行端正,後宮怎會有這等靡靡之樂?
太子冷臉,當下呵令宮人:「教樂坊管事教導有失,打二十大板。」
「教導嬤嬤打二十大板打發出去。」
即使這樣,第二天早朝還是有御史彈劾太子縱情享樂,德性不修。
「在我心裡,你不是太子,是我救我於水火的公子。」
「那些迂腐老臣,就是見不得你快活。」
平時耍性子吃醋也罷了,如今得罪的可是太傅,他自小的老師。
蕭翊璟眼神不似平常那般溫和,看著凌霜隱隱透出不滿。
「孤是太子,無數雙眼睛盯著東宮,稍有行差踏錯,便可能萬劫不復。」
「你要多為孤考慮。」
凌霜不以為意。
蕭翊璟見她並非真心悔過,離開時特意叮囑管事做好本分。
他的本分就是看好凌霜,不要再讓她惹麻煩。
這也是他第一次冷落凌霜。
與此同時,我在外頭也沒闲著,連夜買通城內說書先生,把古往今來因沉迷享樂誤國誤民的故事翻來覆去地講。
秦淮河上幾條花船,連唱幾天後庭花。
另外,把凌霜編排元老重臣的話也傳進文官那裡。
一時間,御史的折子如雪片飛向皇上案幾。
就連皇後,也被皇上斥責教子無方。
本以為此事之後,凌霜會安分,沒承想十五這晚,她又在院中彈琵琶。
11
之前蕭翊璟出宮本是為了找凌霜,現在凌霜就在東宮,如果貿然停止行程,怕惹皇上生疑,故依舊保持半月一次微服出巡的習慣。
他在街頭走走停停,發現在御史彈劾,百姓以他為飯後談資時,是我在幫他。
我撩起衣袖,打翻茶攤,不顧旁人指點,大聲唾罵那些說書人。
「太子十三歲入朝,這些年勤政為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年少有為,如今是有錯,可頂多也是治下不嚴,有誰看到太子聲色犬馬,縱情聲樂?誰看到他沉迷女色,不務正業?」
「若真因為一些小事就寒了太子的心,我們未來就可能損失一位明主。」
蕭翊璟深受感動。
他握住我的手:「漱陽,還是你懂我。」
起先他覺得凌霜和之前見識的女子不同,便對她另眼相待,現在又視我為知己。
男人的新鮮感,也就那麼回事。
我強忍惡心,躲開他的觸碰。
「太子殿下慎行,若被有心人瞧見,不一定又寫出什麼名堂彈劾。」
「您身為儲君,萬事皆須小心。」
蕭翊璟目光落在我身上,久久沒有挪開,眼中的贊賞幾乎溢出來。
「凌霜若是有你一半懂事該多好。」
我安慰他。
「妹妹自小和姨娘在市井長大,自在慣了,深宅後院對她本就是拘束。」
「若有什麼做得不周到的地方,還請殿下看在侯府,看在我的面子上,對她多加寬恕。」
「漱陽,其實我早已……」
蕭翊璟張了張唇,終究也沒往下說什麼。
我知道他想說的是,其實他早已經後悔,後悔那日在街頭不顧勸阻將凌霜帶回身邊。
我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傳進凌霜耳中。
她坐不住了。
凌霜已經十幾天沒見過蕭翊璟。
以為他故意冷落。
其實不是。
是太後忽然病危,皇上、太子寢殿侍疾。
這件事凌霜周圍的人都知道,沒有一個人提醒她。
她坐立難安,於是灌醉了管事。
想到太子最近多事煩憂,還特意選了首歡快的曲子,聲調清脆悠揚。
一炷香後,院中大門敞開,烏泱泱的人頭湧進。
凌霜大喜,以為是蕭翊璟來看她。
「公子,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霜兒。」
轉身時,臉上的笑還未來得及展開,便已凝固。
明皇衣袍映入眼簾。
凌霜懷抱琵琶愣在當場,不知道見禮。
「公子?看來蕭翊璟的太子是當膩了。」
周圍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當今皇上。
太後病重,東宮聲樂不止,惹龍顏盛怒。
11
蕭翊璟被禁足,我向皇後求情去東宮探望。
踏入大門,沒去找蕭翊璟,而是轉腳先探望凌霜。
整個東宮因她受牽連,極力擁護太子的文臣建議蕭翊璟賜S凌霜。
蕭翊璟對她也由最初的新鮮、獵奇,漸漸生出不耐。
可即便厭惡,也還是狠不下心。
凌霜此時被降為末等侍女,每日有洗不完的衣服。
晚上幫嬤嬤洗腳。
誠如她對蕭翊璟說的那般,做個洗腳婢。
那雙彈琵琶的手早已臃腫不堪,日子過得還不如當初和姨娘在外頭那會好。
我進去時,她正在抱著心愛的琵琶擦拭。
往常她愛著白色衣衫,此刻身上卻是最討厭的紅色。
腦中恍然閃過一句話:「女為悅己者容。」
凌霜見我來,依舊是冷臉。
「姐姐是來看我笑話的嗎?」
之前不讓我喊她「妹妹」,現在又來叫我「姐姐」。
真不知道她是健忘,還是拉不下臉跟我求情。
不管哪種,以後都不會再提。
今日我是來找她了結這一切的。
「是啊。」
我毫不掩飾地朝她遞過去一個嘲諷的笑。
「要不是我言語侮辱,故意不讓你娘進門,克扣你們娘兒倆用度,逼你不得不去青樓賣藝,在你娘生病上門求藥時,命人將她撵出去,你也不會遇到太子,也不會有如今這樣的好日子。」
這些事我沒做過,一直以來她卻是這樣想的。
我這麼說純粹是為了激怒她。
凌霜自詡高潔,這些話足夠讓她生氣,可她還是極力忍耐著。
「要怪隻怪命運不公,我沒有像姐姐一樣投生到好人家。」
把一切歸咎於命運,好像這樣就可以減輕痛苦。
曾經我也這麼想過。
可那些苦難啊,都是人帶來的。
「你怎麼能這麼想呢?」
「當初在邀月樓時,一個年過六旬的老頭願意出重金娶你續弦,你還上門給他唱過曲兒。」
「這是樓裡多少姑娘求也求不來的機會,你怎麼能說是自己命不好?」
耳邊「嗡」一聲。
凌霜手下琴弦悉數扯斷。
我繼續道:「你說我要是把這件事告訴蕭翊璟,他會不會覺得自己以前眼瞎?」
凌霜攥拳,咬牙道:「殿下與我感情深厚,不會聽信你的挑撥離間。」
我笑,笑容不再溫和。
「怎麼能算挑唆呢?我明明一直在幫你呀。」
「你初到教樂坊,對周圍一無所知,怎麼能知道坐在哪個位置彈琴,蕭翊璟會聽到?」
「朝臣明明已經從前門離開,為何又中途折返,剛好聽到你彈琵琶?」
凌霜猛然抬眼,一切似乎都想通了。
宮人阻攔不讓她去見蕭翊璟,卻暗示她可以在太子殿下回寢殿的路上彈曲。
她典當首飾打點內侍,隻為了探聽一點蕭翊景的消息,卻沒人告訴她太傅在東宮,甚至連皇上來那次,也沒人出言提醒。
「我早就和你說過,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和我說,我一定盡力幫你完成。」
凌霜憤怒到極致。
「賤人,竟然是你在害我。」
她隨手抓起琴片,劃向我脖頸。
饒是我早有準備,還是心中一驚,連連後退兩步。
隻見一道白色身影撲在我身前,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睜開眼,看到流月替我擋下凌霜的襲擊。
她的臉被劃破,傷口深可見骨。
12
「快傳太醫。」
怎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