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從考試場地急衝衝地趕進來時,見到的就是這麼個場面。
女人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拉著我的褲腳,用著刺耳的分貝哭訴:
「顏華啊,你S了,俺們母子倆以後能怎麼辦!」
「姐姐,你可憐可憐俺們,俺允真才讀四年級,爸爸就去世了!」
「允真,來給你阿姨磕個頭,律師說,你也有權利繼承爸爸房子的遺產。」
……
兒子目瞪口呆地看著跪在我腳邊的女人,傻傻地站在原地,半晌才道:「你……你是誰?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這明明是我爸的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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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朝兒子點點頭,招呼道:「來了?見見吧,遲早要見面的,反正以後你們就是一家人了。」
我一指那個撒潑打滾的女人:
「你新媽。」
又一指那個還在流鼻涕的男孩:
「你弟。」
最後一指病床上剛睜開雙眼,一臉驚恐的顏華:
「你爸,也醒了。」
「不愧是一家人,」我點評道,「現在可是湊得整整齊齊的了。」
15
兒子和那個女人打做一團。
邊打還邊吼:「你這個騙子!我不信!」
沒能打多久。
一方面,因為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
而那女人看著柔弱,下的都是黑手。
另一方面,是因為顏華,他拔掉了針管,急衝衝地擋在了女人和小孩面前:「別打他們,都是我的錯。」
邊擋,他還邊心疼地捂住嚇得大哭的小男孩的眼睛:
「別哭了崽崽,爸爸等會帶你去吃炸雞。」
兒子揮出去的拳頭停在原地,看著他爸仿佛看一個陌生人。
「爸,」他求證道,「這是真的嗎?」
顏華避開他的目光,轉頭怒視著我:
「姜晚,是不是都是你搞的鬼!」
「我就知道,你這個蛇蠍婦人,為了房子臉都不要了。」
說完,他縱身一躍,接著便揚起手,就想朝著我的臉扇來。
因為車禍骨折,他這套動作還沒做完,就徹底失去平衡滑倒在了地上,像是給我拜了個早年。
「我的腿!」他抱著壓住了的左腿大聲叫喊,「我要告你!你蓄意傷害!」
女人帶著孩子圍在顏華身側,也哭天喊地起來。
「吵什麼吵!」巡查的醫生站在門口,沒好氣地開口,「注意素質,別的病人還要休息呢!」
「醫生,」女人急急地喊住他,「我老公骨折的腿剛壓傷了,你幫他看看吧。」
醫生走進來,檢查片刻,說道:
「這大叔沒問題,出不了事的,別激動。」
他站起身,目光緩緩落到我的臉上,一怔:「是你?上次說的治療方案,你考慮得怎麼樣了?這麼重要的病,可不能拖啊。」
說完,醫生皺著眉看著我旁邊幾個人,指責道:
「一個輕微骨折都能喊上天,癌症這麼嚴重的病,怎麼不知道關心一下?」
顏華喜形於色:「癌症?我沒聽錯吧,她得了癌症?醫生,你沒開玩笑?」
醫生古怪地看著我們,似乎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一家人,但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顏華立馬「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真是上天開眼,我明天就去上香!感謝佛祖讓這個女人得了癌症,真是天助我也啊!」
那個女人也開心極了,兩個人抱在一起,開始暢想未來分遺產的事。
「可是老公,這是你老婆的財產,她S了你能繼承嗎?」
「她S了,還不都是我兒子小遠的。」
「那我兒子允真呢?」
「哎,小遠的不就是允真的,他們是親兄弟啊。」
顏華哄了那女人一句,又立馬給他們介紹:「小遠啊,來見一下,以後你就有一個新媽和弟——」
顏華的話並沒有說完。
兒子緊緊地攥著自己手掌的拳頭,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
下一秒,他的拳頭就狠狠地砸在了顏華的左臉上。
「夠了!」兒子紅著眼怒吼一聲,「你還要把我當傻子當到什麼時候?」
「你這樣的人,配做我爸嗎?」
「我居然,居然還為你放棄了自己的考試!」
父子兒子,扭作一團。
猶如兩隻相互搏鬥、不S不休的野獸。
我知道。
顏遠心中崇拜的那座名為父愛的大山,在今天徹底地塌了。
16
我走出了那個一團混亂的房間。
剩下的事情,就與我無關了。
顏華其實沒說錯,這次他的車禍,確實是我搞的鬼。
與其等到高三時他真正出那場車禍身亡時動身,不如提前就引蛇出洞,把他真面目給揭穿了。
況且,我的身體,也支持不了我天天看著幾個跳梁小醜在面前蹦跶。
回鄉這件事,是我向顏華提議的。
為此,我故意對他松了財產分割的口,隻要他願意與我回鄉見家裡的親人。
回去路上,是我開的車。
我故意買通的熟識的放牛大叔,讓他假裝控制不住手中的牛群,以至於讓它們衝上鄉道,擋住了我們前方的路。
報酬就是他孩子進城裡中心學校讀書的名額。
為了孩子,他當然會全心全意地幫我。
接著,危急之時,我打了一把方向盤,把衝撞山體的方向朝向了顏華那邊。
我不會讓顏華車禍S去,隻是讓他暫時地昏迷。
最後,我拿到了他的手機,給所有聯系人群發短信——
「我出車禍了,情況很嚴重,寶貝你快帶著我們兒子來醫院,找姜晚要你們份額的房子和遺產。」
內容不用寫多了。
畢竟,該看見的人自然會急急地趕來。
不該看見的無關的人,也能從這條短信裡推測出發生了的事。
顏華潑在我身上的髒水,最後都會落回到他自己的身上。
當然,這還沒完。
我向法院申請了強制離婚,理由是顏華犯下了重婚罪。
他在與我婚姻尚存期間,與別的人同居生子是犯法行為。
以前我苦苦沒有證據。
而剛剛在病房的時候,他們沒有注意到,我的手機就放在角落的高處錄視頻。
人證物證兩全,顏華再怎麼蹦跶都無力回天了。
這婚,他不想離也得離。
17
法院的判決書下來時,我向學校提交的病假申請也下來了。
離開學校前,我特意回了一趟學校,向新老師交接原本班裡孩子的情況。
我本以為班裡的孩子們都是討厭我的,畢竟我平時對他們的要求那麼高,為人又不苟言笑。
結果最後一課,在交接的時候,班裡的孩子們哭做一團:
「姜老師,我們不想你走!」
「我還會回來的。」
「姜老師——」一個平常最外向的孩子嚎道,「你別騙我們了,我們都知道你得了癌症,以後可能就見不到了。」
「姜老師,」上次罵我的男生滿眼通紅地看著我,「我……我對不起你,秦淼說得沒錯,我就是個蠢貨,隻知道指責你,卻忘了你對我們的用心。」
「每次考試,你都一個個找我們談心,給我們分析試卷,讓我們不要放棄。」
別的紅著眼的孩子也紛紛開口:
「姜老師隻是看起來嚴厲,實際上比誰都關心我們。」
「我帶病上課,姜老師把我趕回去養好身體,還用自己課餘時間給我補進度。」
「我成績那麼差,姜老師不僅不罵我,還給我送了自己選的資料書。」
秦淼哭的聲音最大:「我爸不讓我讀書了,他想把我賣了換彩禮,是姜老師把自己的錢都給他了!她說我爸目光短淺,說我一定會出人頭地!」
「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有人這麼認可我嗚嗚嗚……」
「我不要命地學,不要命地考,就是為了不讓您失望!」
……
一片悲泣聲中,我努力穩定情緒,敲了敲桌子:
「行了,哭什麼,又不是什麼大病。醫生都說我還有 60% 的痊愈機會,你們嚎得像我已經S了一樣。」
教室裡漸漸安靜下來,午後的陽光緩緩地爬過教室每一寸,落在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
我緩緩開口,決定最後一課,說一些平常並不會說的話:
「孩子們,痛苦分兩種,一種讓你變得更強,另一種毫無價值,隻是徒添折磨。」
「這是姜老師很喜歡的一句話,」
「過去,知識改變了姜老師的命運。成為老師後,姜老師便希望它也能改變你們,改變每一個人的命運。」
「再不濟,也能讓在人生最痛苦的時候,擁有更多選擇的能力。」
「畢竟考試,尤其是大型考試,是你們唯一能與別人,站在同樣競爭線上的機會了。」
「這樣的話,你們耳朵估計都聽得起繭了吧。」
「姜老師當初年幼時,家裡一窮二白,如果不是拼命讀書考上大學,估計現在治病的錢都拿不出來,隻能睜眼等S。」
「現在說這些,並不是要為你們現在的痛苦唱贊歌,姜老師也討厭痛苦,但是,姜老師明白,痛苦無法被逃避消解。」
「如果現在的你,討厭那些讓你痛苦的生活、痛苦的規則,那麼姜老師希望,未來的你們,因為這份痛苦,有能力與資本去改變它們,為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創造更公平的未來。」
「因為我們的現在,就是以前一代代的人這樣努力奮鬥出來的。」
「下課。」
18
我經歷了漫長的治療過程。
高考結束時,也是我抗癌成功時。
誰也沒想到,最終是秦淼拿了今年的全市理科狀元。
加上上次物理競賽省一的加分,她可以任選學校和專業了。
時光荏苒,鯉魚跳龍門的故事依然在循環,隻是換了一個人。
成績出來後,一向冷靜的她瘋了一樣給我打了個報喜的電話。
「我該選清華還是北大?」她暈乎乎地問。
「清華有個教授本科時是我的師兄,他研究的方向是國家重點扶持的項目,很缺高精尖人才,你需要我給他推薦你嗎?」
「我要我要!姜老師,愛你!」
我掛掉了電話,看見了老徐給我發的信息。
這段時間,他經常給我發信息。
自從我和顏華離婚,而兒子顏遠被判給了顏華後,兒子便徹底變了樣。
不是經常遲到早退,就是在課堂上玩手機。
成績一落千丈。
老徐經常聯絡顏華管管自己兒子,顏華每次嘴巴上答應得好好的,實際上一點也不以為意,為了討好兒子重新站到自己那邊,他對兒子可謂是有求必應。
但即使這樣,顏遠也經常對他冷嘲熱諷。
幸好顏遠還有些基礎,最終還是考上了一個本科。
「我遺憾的點是什麼呢?」老徐生氣地和我說,「不是他不可以,而是他本可以卻不去幹。」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福氣,」我回復他說,「也許這樣,就是顏遠自己想要追求的生活呢?」
「別開玩笑了, 你我心知肚明,沒有人不想擁有最頂尖的生活。」老徐說,「千軍萬馬,你S我活, 不就是為了拿到通往上面的船票嗎?」
「孩子總是天真的, 作為孩子們的引導者, 我們不能天真。」
「人是不一樣的。」我隻能這麼回答他。
「姜老師啊姜老師,我沒想到你真的再沒有管他,別人你可以放棄,他可是你親生兒子!對你們女人而言,孩子有出息,不就是這輩子最大的圓滿嗎?」
「以後, 你總會後悔的!」
最後,他嘆息一聲,掛掉了電話。
後來再見到顏遠,已經是他大四的時候了。
他想出國留學提升學歷,找我要二十萬塊錢。
「現在這個就業形勢,本科畢業根本找不到工作,」顏遠在電話裡急躁地抱怨,「秋招簡歷投了一次又一次,但那些公司一看我的學校就刷了。」
我沒給他錢。
但我把他推給了秦淼的公司。
「毀了自己孩子的人生,怎麼還配活著啊。」
「-這」他耐下心來好好幹,這個行業也是未來的一個風口。
結果顏遠根本沒去。
後來我才知道, 顏遠的出國留學隻是一個借口。
他那時又像上輩子一樣, 沉迷上了賭博。
所謂的留學隻是他騙錢的借口。
一開始還隻是投入每個月零花錢,後來賭得越來越大,輸得越來越多。
沒辦法, 對於自制力不強的人, 瞬息間千萬的收入能徹底改變他們的大腦, 從此再也看不上普通的工資了。
於是, 他把主意打到了顏華身上。
顏華工作這麼多年,錢都牢牢攥在自己手裡, 當然不肯給他。
再見他們父子二人時,已經是在社會新聞的封面了。
一個S了,被藏進了冰箱。
一個穿著囚服, 對著鏡頭痛哭流涕:
「我爸在我小時候就出軌,給我留下很嚴重的心理陰影。」
「我的高考就是因為他失敗的,我整個人生都被他毀了。」
「如果他當初不那麼害我, 我也不會動手的,S了對他而言更解脫。」
看著電視直播鏡頭,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屋外, 秦淼高聲喊我:
「姜媽媽, 年夜飯好了,快下來吃飯。」
我應了一聲,連忙關掉了電視。
客廳裡高朋滿座, 桃李天下,是我這些年帶過的一屆又一屆的學生。
每年過年時,他們都會呼朋喚友地來家裡看我,同時與自己的朋友重聚。
這輩子, 我再沒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是我的學生,卻成了我知識和思想的傳遞者。
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圓滿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