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堯車禍失明後,我照顧了他兩年。
所有人都覺得,我那麼掏心掏肺,他最後肯定會跟我結婚的。
可直到路堯要做視力恢復手術前,我聽到他朋友問他:
“演上癮了?你眼睛不是早好了嗎?”
路堯滿不在乎地回答:
“我就是想看看她願不願意把眼角膜捐給我。”
“也不是真讓她給,就是考驗一下。”
後來我離開那天,路堯紅著眼攔在我面前,問我要怎麼才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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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一下,很客氣地說:
“不好意思啊,你沒通過我的考驗。”
1
路堯車禍失明的第二年。
醫院通知說,聯系到了一位合適的眼角膜捐贈者。
他提前幾天住了院,做術前準備。
我怕他在醫院吃不慣,住院的幾天,每頓都送飯過來。
但很不巧,這次我隻是到早了十幾分鍾。
就聽到他和朋友交談:
“你演上癮了?早就能看見了你幹嘛不告訴陳沐?”
路堯垂著頭,語氣挺淡漠的:
“我跟她說了,等眼睛好了就結婚。”
他朋友挺不能理解:
“那就結唄,陳沐對你還不夠好啊?”
路堯笑了一下,繼而又很漫不經心地繼續說:
“我不會娶一個隻在嘴上說愛我的人。”
“我就是想看看,她願不願意把眼角膜捐給我。”
說完他又很大度地補充。
“也不是真讓她捐,就是個考驗。”
病房裡一陣哄笑聲,七嘴八舌地說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地方來的是該考驗考驗。
“路哥家境好也不缺人追,要不是這兩年看不見也輪不著陳沐,她是得主動點,才能配得上路哥。”
然後路堯就沒說話了。
我也沒再繼續聽下去,那天我找了個借口說臨時有事去不了了。
電話那邊路堯掛得很幹脆,一句多餘的也沒問。
結果回去的路上猝不及防地下了雨。
我打了好久的車都沒打到,被雨淋了個透。
玻璃公交站牌裡誠實地反射出我渾身狼狽的樣子。
鋪天蓋地的委屈和難過突然就一擁而上,我很崩潰地蹲在路邊哭。
我本來今天去是想告訴他。
那個籤了協議,要給他捐眼角膜的人。
就是我。
2
路堯是因為我才出車禍失明的。
在我們戀愛的第三個月。
那天還正好是我生日,我約了他去看電影。
結果烈日炎炎下等了幾個小時,先等來的卻是他車禍的消息。
而等我終於手腳冰涼站到了手術室門口,撲頭蓋臉的卻是無盡的質問和責備。
“如果不是給你打那通電話,他也不會出車禍!”
“陳沐,你怎麼這麼自私?”
“就是你害了他!”
車禍前路堯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我的,我沒接到。
就是因為那個沒接通的電話,導致他沒反應過來,被右轉的貨車撞翻。
每個人都在說,都怪我。
路堯還沒從手術室裡出來,我就先在鋪天蓋地的指責聲裡成了唯一的罪人。
後來路堯被確診失明。
他從最開始不相信,不接受,到後來抗拒所有人的關心。
天之驕子成了看不見的廢物,他是該恨我的。
所以我隻能S皮賴臉地待在他身邊照顧他,事無巨細地承受他所有的壞脾氣和極端的情緒。
一開始所有人都覺得我欠他的,我活該。
可路堯脾氣越來越差,沒人受得了他。
隻有我,無論被怎麼劈頭蓋臉的罵,也繼續沉默地承受。
慢慢的又有人說,是我愛慘了路堯,才對他一點脾氣都沒有。
但隻有我自己知道。
不是的,不是愛。
是贖罪。
在無數個夜裡,我做噩夢回到他出車禍那天。
其實都恨不得那天躺在手術室裡的人是我。
因為從那天開始,我就自覺低人一等。
他所有的辱罵和尖銳的指責我都全盤接受。
我自己也覺得我活該。
我想隻有他好了,我才配重新和他站在同一個水平線。
所有的愛,都已經被時間消磨成了愧疚,最後變成一道枷鎖,壓得我總是抬不起頭。
在這樣日復一日的折磨裡,我最先崩潰了。
決定要把眼角膜捐給他也不是因為愛,而是待在他身邊痛得太麻木了。
我想毫無負擔地離開他。
獻祭我自己也沒關系。
我活該的。
3
那天晚上路堯又給我打電話,說腿疼得受不了,讓我快點過去。
這也是他車禍的後遺症,一到陰雨連綿的天氣,受傷過的腿就會陣痛。
外面下著雨,我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凌晨。
剛開門,路堯就很不耐煩地抱怨。
“為什麼這麼慢?”
我慢半拍地頓了一下:
“外面下雨了。”
其實我渾身都是湿漉漉的,發絲都在滴水,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似的。
他能看見,但他語氣還是很惡劣地問:
“知道下雨了,為什麼不早點來?”
於是我就不說話了。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要個答案,他隻是有很多時候,沒法宣泄的情緒需要一個出口。
我就是這個出口。
我早習慣了,真的。
但是他今天心情好像格外不好。
我坐在床邊給他按腿的時候,他又突然要喝水,水拿到手邊,又故意碰撒。
最後一小半撒在床沿,另一大半撒在我身上。
玻璃杯摔在地上,滿地的玻璃碎片。
地上一片狼藉,身上和床上全湿了。
我有點沒反應過來,隻是突然想哭。
我想不出來為什麼。
為什麼路堯能對著其他人體面,卻總是對我這麼壞?
眼淚無聲地順著眼眶流出來的時候,路堯朝我看過來。
“你也覺得我是個累贅,是嗎?”
我下意識的藏起哭腔,簡短地說:“沒有。”
“沒有?你早就覺得照顧我這個瞎子麻煩了吧?想把我甩到一邊,你不就是這樣想的嗎?”
“陳沐,你也覺得我是個廢物對不對?”
他聲音越來越大,像這樣毫無理由地對著我宣泄和指責上演過無數次。
我習慣了沉默地應對,在他摔完手邊所有能摔的東西之後跟他道歉。
“對不起。”
我說過很多很多次對不起。
加上在心裡說過的簡直能有一萬次。
但路堯沒有跟我說過一次“沒關系”。
可是這次他坐在床上沉默了很久,最後說:
“覺得對不起,就把你的眼角膜捐給我,醫院說那個捐獻者反悔了。”
他面不改色地對著我說謊:
“這樣我就原諒你。”
湿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被窗外的風一吹涼的我打了個哆嗦。
路堯很不滿我長久的沉默,又補充道:
“你可以考慮一……”
這次還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他。
“好。”
總得兩不相欠吧,我在心裡說。
如果他覺得,必須以這種方式結束這場漫長的,對我的單方面折磨。
那就讓我們不體面地兩不相欠吧。
4
隻是很不巧的,第二天一早我就發燒了。
叫醒我的電話是路堯打過來的。
“你是不是反悔了?陳沐,為什麼沒來醫院?”
我聽不出他的語氣,隻能簡單地歸結於他在生氣。
路堯是很容易生氣的。
喝的水溫度不合適會生氣,外面在下雨會生氣,太陽太曬了會生氣,就連周圍的人說話大聲他也會生氣。
沒有人受得了這樣的路堯。
他們也不必承受,隻能由我來承受。
於是在我思考出緣由之前,就先一步條件反射的給出了回應。
“……對不起,我馬上就到。”
那邊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我勉強爬了起來,又想起這不是真的眼角膜移植手術,而是路堯的一個考驗。
他在用這種方式測試我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路堯是個精明的商人。
但他從頭到尾也隻在我身上索取。
好在我所剩無幾。
他想要的都給他也沒關系。
所有的一切痛苦和支撐我忍耐的根源隻有一個。
誰讓我欠他的。
但是好在就要結束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等他完成這個“考驗”,我就終於可以從日積月累的愧疚裡抬起頭。
我也配有自由了。
想到這裡,我動作很快地收拾好了東西。
但因為發燒,出租車剛一停下,我就蹲在醫院門口吐了個天昏地暗。
大概是吐得有點耳鳴了,周圍的聲音變得微弱嘈雜,我隱約聽到路過的人說:
“路哥也真不是東西……”
“當時就為了給周悅接機才出的車禍……好不容易眼睛好了……一聽人回國又……”
5
嘈雜的聲音像潮水一樣迅速湧入耳朵,周圍的一切聲音都聽不真切了。
唯有這句話不斷的在我耳邊重復:
“當初就為了給周悅接機才出的車禍……為了給周悅接機……”
我像被抽去脊梁,失去渾身力氣的跪在地上,全世界就隻剩下這句話了。
腦子裡短暫的一片空白,下一秒是無法控制的眼淚。
但心髒的位置痛的太麻木,連哭聲都發不出來了。
耳邊又開始幻聽路堯出車禍那天,他朋友對我尖銳的指責:
“如果不是給你打那通電話,他怎麼會出車禍!”
“都怪你。”
他們義正言辭的推舉我成為這個罪人,此後的日復一日,愧疚壓的我抬不起頭。
我連在夢裡都在說對不起。
我甚至想如果出車禍的人是我就好了,我丟掉了所有的尊嚴,毫無底線地承受了兩年。
就是因為那場車禍,因為我害了路堯。
可是現在他們說,不怪我。
原來不怪我。
我隻是個很可悲的替罪羊。
出了那樣的事,路堯需要一個可以責怪的人。
一個可以承擔他所有壞情緒,被他無底線侮辱也沒資格說“不”的人。
他在這些人裡挑挑揀揀選中了我。
更可悲的是我這樣暗無天日地熬了六百多天,終於自以為是即將觸碰到光明的時候。
才知道這隻是針對我一個人的謊言。
從頭到尾,都隻是我一個人的雨天。
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站起來走進醫院的。
胸口鬱結著一口濁氣,連帶著四肢都痛得不像話。
我腦子不甚清醒地覺得,我現在應該立刻跑到路堯的病房,在他開口之前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我要宣泄我所有的怨氣和不甘。
我要他跟我道歉。
我要路堯這個自私又冷血的人跟我說對不起,我要他承認自己是個滿嘴謊言的騙子。
他要迎接我的憤怒,感受我的痛苦。
我要對他說,這兩年來的每一天都不是我心甘情願的。
我討厭他。
我想了那麼多那麼多要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