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的小侯爺來提親時,我父親拒絕了。
「長女未有婚約,幺女如何結親。」
老侯爺不傻,自是聽出了我父親的意思。
當下,不顧小侯爺勸阻,拂袖而去。
當晚,父親擒著我的下巴,一手銀針刺進我舌尖。
「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小兒舔之,則有割舌之患。」
父親說我貪戀財色,勾引外男,不顧臉面。
可轉頭,他登侯府拜訪,把長姐的庚帖遞了出去。
Advertisement
1
武靖侯平家來提親時。
我父親意味深長瞥了我一眼,轉頭語態悲切:
「幺女體弱,七歲才接回我們身邊,如今不過及笄,如何舍得。」
武靖侯府,簪纓世家,烏衣門第。
彼時,全京最好的兒郎,小侯爺平津回,長身玉立,含情脈脈看向我。
我低頭,不敢作聲。
我家勉強稱得上清流人家,父親雖為太傅,不過虛銜。
平侯親自上門,多好的親事,我家委實高攀。
侯爺體諒我父母憐女之情,動容迂回,道兩家先定親,等孩子大些再選好日子。
我父親高中過狀元,口才好啊!
又是一套說辭。
「長女未有婚約,幺女如何結親。」
老侯爺不傻,自是聽出了我父親的意思。
「高家!好啊!好啊!」
當下,不顧平津回勸阻,拂袖而去。
入夜,平侯指桑罵槐,怒斥平津回,不識好歹,上趕著觍臉。
而我,罰跪在家祠,割指刺舌。
父親說我愧對他多年教導。
要我滴血抄經,向列祖列宗懺悔自己的罪過。
八月蚊蟲惱人,瑣屑不停。
我摒著蟲鳴,規規矩矩誊寫,未敢懈怠。
私下,我的貼身丫鬟,春蔻、夏芙替我不平:
「明明小姐什麼都沒做,卻白白受這般委屈。」
「春蔻去偷取些豬血來替小姐抄寫,不會有人發現的。」
看她二人一唱一和,言之鑿鑿,滿心滿眼為我打算。
我眉目低垂,顫顫道:
「父親是為我好。」
「你二人與其在這浪費口舌,不如取些涼水和艾草來。」
偌大的祠堂隻餘一人。
我停筆。
佛說,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舔之,則有割舌之患。
親生父親一手擒著女兒下巴,一手銀針利落。
我問佛,是因為我愛財迷色嗎?
自我七歲回府以來,食隻能六分飽,舉步院落三分地。
上門提親的平小侯爺,我統共見過八回,回回眾目睽睽下,未有逾矩。
燭影搖晃,靈牌透過火光,忽明忽暗。
我啞然失笑。
這高家列祖列宗,當真受得起我一個外來女兒的供奉嗎?
畢竟。
我的親人,從來隻有一個。
2
我是個棄嬰。
高家有位不得寵的姨娘豬油蒙心,趁大夫人坐月子,偷摸陪嫁首飾。
大夫人心善,隻賞她兩巴掌。
做姨娘的最忌諱臉皮薄。
兩巴掌下去,駁了她一貫的「體面」。
可笑一個買來的姨娘,將臉面擺在生S前。
無腦心生怨恨,偷了大夫人的小女兒跑出來。
趁著晨光,將她遺棄在村舍河邊。
等回了高家,她得意洋洋宣告,仿佛還了大夫人兩巴掌。
被打S前,她倒是體面,一聲不吭,半句孩子下落的交代都沒有。
我就是那個幸運的孩子。
養父發現我時正逢槐花盛放,柳枝輕拂我面頰,好似母親安撫哭泣的嬰孩。
他興許想起亡妻,為我取名依依。
不過一日。
我從高太傅家嫡次女,變成鄉下夫子的女兒。
谷陶村的七年裡,我倆相依為命。
他幫我篦頭,剛開始梳好半邊頭,一朵花七個揪。
小女孩愛嬌俏,我眼淚汪汪,急不停跺腳。
老夫子不顧臉,他頭戴紅花,學怪腔逗笑。
爹教我寫筆畫,我偷懶鬼畫符。
他板起臉來,高聲語,惱我浪費筆墨紙。
默默不作聲,抖抖又瑟瑟。
聽說要挨打,對牆淚滔滔。
高高舉起的戒尺,裝模作樣撓了我兩下手心。
「畫得挺好,下次畫爹看看。」
爹有支平日不舍得用的紫檀毛筆。
我寫好自己名字時,他將筆送了我。
筆上刻著字,我隻認識「依依」二字。
他撫著幾根似有若無的胡須,賣我關子。
讓我好好讀書,便能知道這句詩的意思。
3
不教書時,我爹幫人家寫信,一文錢一封。
多少個夜裡,小老頭在燭火中數,銅板哗啦作響,人樂呵呵笑,說他替我攢嫁妝,都留給我。
將來要送我十裡紅妝。
「我們依依是大小姐的命哦!說不準有個探花郎俊俏爹爹,得诰命的漂亮娘親。」
他說發現我那日,躺的是雕花紅木盆,包的是綾羅綢緞被,蘭花金鏈掛小脖,臉兒白嫩漂亮得打緊。
我抱著他脖子撒嬌。
「依依不要當大小姐!不要俊爹爹!依依隻要拿戒尺打手心的狠心爹!」
「小沒良心的,爹啥時候打你了。」
現在想來,哪個好人家的拐娘突發奇想,抱著紅木盆跑?
隻因那幾日,總有嘴貧的小孩,說我是跑江湖的人扔掉的。
怕是他編來哄我開心的。
村裡的日子無憂無慮。
爹爹對我好,村裡人對我好。
天上飛的鳥兒好,河裡遊的魚兒好。
樹上爬著的槐花妹妹好,她家會讀書的竹子哥哥更好……好俊。
村裡演大戲,竹子哥哥請我一道去看。
我扭捏躊躇。
爹催我去熱鬧熱鬧,雞腿和熱飯給我留著。
我興衝衝出門。
再也沒有吃到那口熱飯。
被接回高家時,我已經七歲了。
從谷陶村回高家,快馬加鞭不過一日。
一日裡。
我從鄉下丫頭,變回了高家小姐。
4
雞還未鳴,我一襲素衣,雙手捧著血經,恭敬跪在屋外。
日頭升起。
屋內屋外,伺候的人,進進出出。
桌前椅上,吃飯的人,熙熙融融。
做女兒的笑語盈盈,當父母的噓寒問暖、慈愛有加。
不多時,母女挽著手,貼著臉,親昵出來。
「女兒和妹妹說兩句體己話,母親先回,仔細日頭曬。」
當母親的並未看我一眼。
長姐高蔓藻面帶微笑,待母親走後,她冷了臉,居高臨下細眼看我。
「憑你,也敢肖想小侯爺。」
「姐姐風姿,漪瀾不及萬一。」
我俯下身,盡量將自己擺得更低。
我丟的那年,高太傅仕途正盛,這檔子不體面的內院破事,自然要瞞著。
高家三緘其口,對外隻說幺女羸弱,需在寺廟浸潤佛法,滋養些年歲。
高蔓藻大我兩歲,幼時矮瘦。
高父做主,逢年過節,便由她扮作我,在外人面前混個臉。
我丟的第五年,元宵佳節,家家團圓。
高家辦了燈花宴,她扮作我,在賓客間,由母親領著招呼一圈,聽幾聲姐妹長得像的客套話。
扮著演著,她就混到了平津回臉上去。
平小侯爺投壺輸給他小舅,端王世子元煦,躲在角落,哭鬧不已。
那高家二小姐心善吶!
讓下人送去一碗芋頭桂花糕。
八歲的平津回止住哭泣,問下人,你家二小姐閨名。
漪瀾,高家漪瀾。
5
等我回高家,在外遊學幾年,剛回京的平小侯爺見到十三歲的高漪瀾,臉上閃過一瞬驚豔。
「漪瀾貌美,更甚幼時。」
他把那碗糖糕的恩情記在我身上,不顧我的意願,將我視作他的紅顏知己。
我長姐悔啊!
她逮住機會,提著裝了芋頭桂花糕的食盒,偷偷送去,妄圖勾起他的美好回憶。
平小侯爺原封不動退回食盒,上書洋洋灑灑四個大字:
東施效顰。
自此,我長姐恨透了我。
高蔓藻俯下身,在我耳邊低語,細若蚊吟:
「昨日爹爹親登侯府拜訪,遞的是我的庚帖,侯府可接了。妹妹的攀附心思趁早歇了。」
「恭喜姐姐,覓得良緣。」
她看不到我的表情,認定我心有不甘,正欲發作。
父親喚我進去。她隻得悻悻作罷。
我規矩遞上血經。
父親掃視幾眼手抄經,斜睨看我。
「可知錯?」
「回父親,佛言,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
他緩了神色,贊許點頭:
「漪瀾這幾日用功了。」
隨即話鋒一轉:「這血經供奉家中,不如供奉在寶寧寺,為聖上、太後祈福,善結妙緣。」
我頷首示意,父親讓我收拾好盡快啟程。
「對了,谷陶村這月的藥已經送去。」
他皺眉:「你也好安下心來,女兒家青春少艾,多穿些嫩色衣裳,人瞧著也歡喜。」
我心中一緊,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拜別父親。
6
寶寧寺內,佛音嫋嫋,香霧繚繞。
世家小姐,拜佛問籤,拜的是普賢菩薩,問的是前程姻緣。
我低眉誦經,求的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物阜年豐,百業興旺。
一旁的慈眉老婦聽見,好奇地問我:
「這兒來的女子都求婚姻美滿,子女前程,一生順遂。怎麼你小小年紀,不求姻緣求世安?」
我謙順答:「姻緣天定強求不得,但求百姓安居,聖上安心,天下安定,如此才是一生順遂。」
老婦人欣慰笑道:「倒是個懂事孩子。」
又問我姓名,家中父親官職。
我如實相告:
「小姐走後,我偷偷跟著那婆子。寺院後舍東側有間禪房,裡面好像住著什麼貴人。外有侍衛把守,夏芙靠不近。」
「明日不必跟著了,我們隻顧自己做好早課。」
春蔻、夏芙上前要伺候我洗漱。
「這幾日,你倆也是跟著我受累了,早些下去吧,我繡完給父親的荷包便歇息。」
她二人相視一望,緊閉了門窗,默默退下。
深夜,燭燈一盞,我咬著手絹。
長針如鋒芒,挑破燭火,鮮紅的顏料一點點長在我的手背。
額上生出密密汗珠。
我忍痛咬緊牙,朝刺完的地方敷上草藥,不敢悶哼一聲。
屋外黑得寂寥,但屋外的耳朵是醒著的。
半個時辰後,揭開草藥,我將手泡入溫水,圖案栩栩如生。
擦幹淨水漬,圖案漸漸褪去,手背潔白如玉。
我吹熄燭火,屋外隻有一片蟬鳴。
黑夜裡,我睜開眼。
隻要熬到重陽宮宴。
我父親的命、我的命,便不再握在高家人的手裡。
7
我回高家那日。
端莊的婦人摟著個女孩,好言好語哄著。旁邊站著矜貴的男人,和我有七分像,也是溫柔安慰。
懷裡女孩,細眉細眼,淚痕闌珊。
「娘隻有蔓兒一個寶貝女兒。」
細細眼裡露出挑釁。
我局促不安,想回谷陶村找爹。
我是被一個高胖婆子拐來的,父親看不見我多急啊!
「我才不做你的女兒!我是我爹的寶貝女兒!快我放回去!」
一旁的男人聞言皺眉,抬手賞了我一巴掌。
「沒規矩!本來那鄉野夫子養你有恩,如今看來,我倒要怪他,將我的女兒縱得如此無理取鬧!」
「我爹找不到我,會去報官的,到時候裡長把你們都抓起來,打板子,屁股開花。」
我捂著腫脹的面頰,罵著我能想到的最狠的話。
男人輕蔑冷笑,讓婦人把女孩帶下去。
揮手間,有人將拐我的高胖婆子帶來。
那婆子低眉順眼,全無拐我時的狠戾。
「吳媽辛苦,尋回二小姐有功,該賞!」
「容哥開蒙,缺個書童,你小孫子年紀合適。」又向她推了個錢袋,「給孩子裁幾身衣裳。」
「這杯清茶,高子衿謝過。」男人眯著眼,親自給她倒了杯水。
那婆子千恩萬謝,捧來杯子一飲而盡。
「啊!」我驚嚇。
剎那間,她七竅流出黑血,直直倒下,一命嗚呼。
笑還僵在臉上。
不等發話,就有小廝拖走了屍體。
我想跑,腿腳卻不聽使喚,身體抖成篩子。
七歲,我第一次知道。
人S人,如碾蟻。
「辦事不力,倒讓旁人瞧見了。」他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