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您這襯衫真俊!”
我扶住車把,順勢抹平她翹起的卷發。
她丹鳳眼斜睨油罐:“這油......”
“昨兒剛給國營飯店送了十斤。”
我掀開罐口,油香撲了她滿臉,“大廚說比菜籽油還滑溜。”
楊大山突然悶咳一聲,我轉頭看見他正往空罐頭瓶灌油。
主任媳婦掏錢時,周強騎著二八大槓衝了過來:“張姐別上當!這油摻了泔水!”
楊大山橫跨半步擋住了油罐。
我捏著錢票輕笑:“周廠長要驗貨?正好,咱們去國營飯店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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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強的臉憋成了醬茄子,車把一扭撞上了電線杆。
馮春花從後座摔了下來,腕上新蹭的淤青比紅紗巾還扎眼。
傍晚時,油罐全見了底。
楊大山數錢的手勢笨拙,紙幣總從指縫溜走,我隻好蹲在驢車邊幫他捋鈔票。
回村的路上飄起了小雨,楊大山把我裹成了粽子。
拐過老槐樹時,村口突然湧出一群人。
馮春花舉著破碗尖叫:“她家的油毒S了我家的雞!”
她的腳邊躺著隻僵直的蘆花雞,圍觀人群嗡嗡議論。
鐵匠媳婦剛要開口,就被她男人拽了個趔趄。
楊大山卸下扁擔橫在身前,我跟上前去:“姐,這雞脖子都快擰成麻花了,您家鬧黃鼠狼?”
人群哄笑中,馮春花突然撲上來撕我衣裳:“你得意什麼!周強他爸說了,明天就帶人來封油坊!”
楊大山單手鉗住她的手腕。
周強抄起石頭要砸油罐,被他反手擰住胳膊一拽一推,二百斤的胖子竟摔進了臭水溝。
雨越下越大,我摸出鐵盒裡的錢票高高舉起:“今兒賣油的錢,我全交給大隊買糧種!”
馮春花的尖叫聲卡在喉嚨裡,鐵匠第一個拍手叫好。
楊大山在雨幕中望向我,水珠順著下巴滴進衣領,眼底的光比油花還亮。
當晚,我們蜷在漏雨的西屋數錢,鐵盒裡的分幣摞得整整齊齊。
楊大山忽然往我枕下塞了個東西,硬殼硌得我肩胛生疼。
摸出來是把黃銅鑰匙,齒痕還沾著花生碎。
“油坊地契。”
他在黑暗中翻身,條凳吱呀作響,“寫了你的名。”
我把鑰匙捂在心口,聽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5
馮春花像陰魂不散的臭嘴烏鴉。
這些天總能在籬笆外瞧見她晃蕩,紅紗巾裹著半張腫臉。
周強的自行車鈴鐺聲一響,她又跟受驚的耗子似的竄進玉米地。
“今晚要壓三百斤。”
楊大山往木槽裡倒花生,後頸曬脫的皮結了黑痂,“你回屋睡。”
我往他水壺裡添了勺蜂蜜:“你當自己是鐵打的?”
他仰頭灌水時喉結急速滾動,水漬順著下巴滑進了衣領。
我突然瞥見他鎖骨下新添的淤青。
定是昨兒搬石磨砸的。
夜裡,我被隔壁鐵匠家的狗吠驚醒。
楊大山的鋪蓋卷還攤在條凳上,人卻不見了。
夜風卷著油香往門縫裡鑽,混著股若有若無的酸餿味。
我赤腳踩上草鞋往油坊跑,遠遠望見楊大山杵在屋檐下。
他單手拎著個瓦罐,馮春花被他反剪胳膊按在石槽邊,散亂的發絲泡在油花裡。
“摻餿水?”
楊大山冷笑一聲,瓦罐底黏著綠乎乎的霉菌。
馮春花的繡花鞋拼命踢蹬:“你哪隻眼瞧見了!我…...我來借油!”
我摸到油坊外牆,摸到了湿漉漉的痕跡。
順著牆根一溜都是餿水印,直通到周家後院的潲水桶。
鐵匠家的狗正舔著牆角的油漬,突然夾著尾巴嗚咽起來。
楊大山把瓦罐舉到馮春花的嘴邊:“喝。”
馮春花的尖叫卡在喉嚨裡,油混著餿水的惡臭燻得她幹嘔。
我攥緊門框,看見楊大山手臂肌肉虬結,捏得馮春花腕骨咔咔響。
“再碰她的油。”
他忽然松開手,瓦罐砸在了馮春花的腳邊,“我就剁了你的手。”
馮春花連滾帶爬地逃進夜色時,楊大山從腰間抽出砍柴刀,寒光一閃,潲水桶裂成兩半。
第二天,全村都看見油坊外起了高牆。
楊大山光著膀子夯土坯,脊梁曬得通紅。
碎玻璃渣子拌著黃泥砌進牆頭,日頭一照,晃得周強在十步外就眯眼。
“防賊呢?”
周強隔著牆頭扔石子,“就你那破油......”
石子一下子彈回他額角,楊大山立在牆頭,夯錘還在往下掉泥點:“防畜生。”
鐵匠媳婦來送飯時直咂舌:“這牆比大隊糧倉還高!”
我給她舀了勺新榨的油:“晌午烙蔥花餅,給您留最脆的那張。”
楊大山嚼著餅子突然起身,夯錘戳進了土裡。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馮春花正扒著周家院門往這瞅,脖子上纏著褪色的紅紗巾。
當夜起了大霧。
我蹲在灶前煨姜湯,楊大山在院裡磨砍刀。
砂輪擦出火星子,混著夜梟的咕哝,聽得人脊背發涼。
“大山哥。”
我遞過粗瓷碗,“喝完睡......”
寒光突然擦著耳畔飛過,砍刀釘在了門板上。
周強僵在霧裡。
楊大山把我扯到身後。
周強哆嗦著後退,“我、我來借點油......”
“借這個?”
楊大山拔出砍刀,刃口貼著周強鼻梁滑下,“還是要方子?”
血腥味混著尿騷氣漫開,周強癱坐在自己褲襠的湿漬裡:“是春花!她說往油裡摻巴豆能賺錢......”
楊大山一腳碾住他的腳踝,慘叫聲驚起了滿村狗吠。
我摸過牆根的潲水瓢,舀起周強砸碎的腌菜缸碎片:“姐夫不是說咱家油摻水?今兒請你喝個夠。”
周強被碎片劃拉得滿嘴血時,大隊長來了。
馮春花撲在周強身上幹嚎:“S人了!楊家要滅口啊!”
楊大山把砍刀往地上一擲,“油坊有二十斤油存在大隊糧倉,要不要驗?”
大隊長的燈光晃過周強糊滿腌菜渣的臉,突然照見牆根潑灑的巴豆粉。
那些巴豆粉是馮春花晌午去衛生所討的,說是治便秘。
“馮春花!”
大隊長一腳踢翻潲水桶,“上次你說楊家油摻泥,結果害老子三天拉不出屎!”
馮春花的哭嚎噎在喉嚨裡,周強趁機掙開她的手,連滾帶爬消失在霧中。
楊大山撿起砍刀在褲腿上蹭了蹭,轉身把我打橫抱起。
我揪著他汗湿的衣襟低呼:“我能走!”
“扎腳。”
油坊的汽燈亮到天明。
楊大山把我按在條凳上裹傷,紗布纏到第三圈時,我發現他虎口裂著道口子。
“明天去縣城。”
他突然開口,“買鐵門。”
我盯著他手心交錯的紋路:“要帶鎖的?”
他蘸著藥酒搓我腳底的碎渣,疼得我直抽氣:“帶鈴鐺的。”
天亮了。
馮春花的罵聲又飄過牆頭:“你們不得好S!”
楊大山抡起夯錘砸下最後一捧泥:“試試。”
新牆巍峨如城郭,碎玻璃在朝陽下閃著光。
鐵匠媳婦送來一掛紅辣椒,我系在鐵門環上時,聽見周家傳來的砸碗聲。
楊大山往門軸澆了勺花生油,鐵門開合再無聲響。
他忽然握住我掛辣椒的手:“鎖好了。”
6
鐵門上的銅鈴被夜風撞出細響,我蜷在油槽邊的草席上剝花生。
馮春花消停了三天,周家的驢車經過油坊總要繞道。
鐵匠媳婦送來半筐新麥,說大隊要辦豐收宴:“小芳你得出兩壇油,讓那些嚼舌根的瞧瞧!”
楊大山往驢車上搬油壇時,我瞥見他後腰別著磨亮的柴刀。
刀柄纏的紅布條還是我嫁衣上撕的,浸了汗漬愈發暗沉。
豐收宴擺在打谷場,汽燈掛得比月亮還高。
我舀油的手腕突然被攥住,周強噴著酒氣湊過來:“小姨子這手金貴,該戴金镯子。”
楊大山的身影被人群擋住,我甩開周強的手,油勺砸進了陶缸:“姐夫喝的是假酒吧?眼珠子都沤餿了。”
馮春花突然從人堆裡鑽出來,“馮小芳你得意什麼!等公社......”
她的話被喧天的鑼鼓聲掐斷。
大隊長敲著銅盆喊開席,楊大山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後,汗湿的胸膛貼著我的發梢,蒸得我的耳根發燙。
回去的路上起了霧,驢車轱轆碾過水坑時,楊大山忽然勒住了韁繩。
周強舉著鐮刀橫在路中央。
“方子交出來!”
他踉跄著撲向油壇,“老子要不到錢,你們也別想活!”
楊大山把我往驢車後一推,單手攥住了鐮刀的刃口。
血順著指縫砸進土裡時,周強突然扯開衣襟,捆在腰上的雷管泛著冷光。
“要麼把方子交出來,要麼把油坊地契交出來。”
周強咧出黃牙,“不然咱仨一起上天!”
楊大山突然松手,鐮刀咣當落地。
他解褲腰帶的動作驚得周強後退半步,卻見一把黃銅鑰匙從布兜滑出。
“來拿。”
楊大山攤開手心。
周強咽著唾沫伸手的剎那,楊大山猛地旋身抬腿,重重地踹在他的心窩。
雷管引線擦著火星子飛出去,炸響在十丈外的臭水溝。
我被氣浪掀翻在草垛裡,耳鳴聲中看見楊大山撲向周強。
兩個黑影扭打著滾進麥田,壓倒的秸秆下傳來骨頭碎裂的悶響。
馮春花的哭嚎聲傳來,楊大山拎著癱軟的周強走出了麥田。
周強的胳膊以詭異的角度彎折,嘴角的血混著酒氣往下淌。
“滾。”
楊大山把他扔上了驢車,韁繩抽在驢屁股上。
馮春花追著驢車哭嚎,紅紗巾纏進車輪輻條,撕成了一縷縷破布飄在風裡。
剛到油坊門口,我就僵在了原地。
榨膛裡的火苗正舔著木槽,濃煙從門縫往外湧。
楊大山一腳踹開鐵門,火苗卷著花生香撲了出來。
他把我推到井臺邊,扯過浸水的麻袋蒙頭衝進了火海。
“賬本!”
我嘶喊著要追,卻被熱浪逼退三步。
房梁燒斷的爆裂聲中,楊大山的身影在火光裡忽隱忽現。
他踹翻著火的木櫃,火星子濺在赤裸的脊背上,燙出點點紅斑。
“出來啊!”我攥著轆轳繩發抖,井水潑進火場化成了白汽。
當楊大山撞開側窗翻出來時,懷裡的賬本還冒著煙。
他滾到井臺邊把我按進懷裡,湿麻袋裹住了我們,焦糊味混著血腥氣直往鼻子裡鑽。
救火的人群趕來時,楊大山手心還緊攥著燒卷的賬本紙。
大隊長提著燈照廢墟:“怕是有人縱火......”
我盯著瓦礫堆裡半截未燃盡的麻繩,突然想起馮春花晌午來借火鐮時的眼神。
這才記起來,當時她指甲縫裡沾著硫磺粉。
楊大山在井邊衝洗傷口時,我蘸著香油塗他脊背的燎泡。
他忽然轉身把我抵在井沿,灼熱的呼吸噴在我的頸側:“閉眼。”
滾燙的唇壓下來時,井繩在轆轳上吱呀打轉。
他胡茬蹭過我嘴角的燎泡,疼得我吸氣卻不肯松手,仿佛要把這夜的驚惶都嚼碎了咽下去。
天亮後,楊大山正往灰堆裡扒拉鐵釘。
我撿起燒變形的黃銅鑰匙,被他一把奪過:“重打。”
馮春花的譏笑從斷牆外飄進來:“燒成灰嘍!我看你們拿什麼嘚瑟!”
楊大山抡起鐵錘砸向鐵砧,鍛打聲震飛了樹梢的烏鴉。
火星子迸到馮春花的腳邊,燙得她跳著逃開。
傍晚,油坊飄出了第一縷新油香。
我舀起一瓢新榨的油,“你聞聞,香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