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如今換了人。
什麼手快手慢的,無非是顯擺。
如今闔府都知世子爺愛重陳水芙,什麼阿貓阿狗都敢來踩一踩我的臉面。
「驍月,將她帶下去,在廊下跪上一時辰。」
那丫鬟忿忿:
「我是我們小姐的丫鬟,你憑什麼罰我?」
我隻盯著爐火不說話。
驍月板著臉道:
「你家主子既將你帶進府裡,便要知道管家權在何處,不經通報擅闖,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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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在廊下嚶嚶直哭,讓人心煩。
我使勁將鍋中糖絲攪了又攪,好讓灶王爺吃了嘴甜些,上天言好事,多為人間說些好話。
保佑父兄來年平安順遂,保佑家國邊疆太平安穩,保佑邊民不受飢餓凍餒。
正忙著,晏從殊又來了,身後還跟著陳水芙。
晏從殊面色不虞,約莫著是來興師問罪。
「陸鳶,芙兒好心給你送窗花,你怎反倒將她的丫鬟扣下來?」
瞥見鍋中微黃馥鬱的糖絲,他語氣諷刺:
「怎麼?又想著拿些小玩意討好我?
「今日芙兒都已經打點好了,我總覺得她親手做的格外香甜,你就不必多費心思了。」
我頭也不抬:
「你想多了,這是祭灶神和姨母的。
「不過要是你也跟水芙前頭那任一樣,倒是也可以祭一祭你。」
晏從殊氣結,陳水芙梨花帶雨:
「阿鳶,我本是好意,你何苦戳人痛處?
「也是我不小心,沒吩咐好下人,讓她擅自將些交頸鴛鴦、龍鳳呈祥的花樣送到你這,這兩日你同從殊哥哥不睦,想來看著堵心。
「可就算都是我不好,你也不該如此刻薄。」
我這才拿起那一沓剪紙看了看。
都是成雙成對的花樣,有不少還剪出了天作之合、永結同心這樣的吉祥話。
「唔,剪得不錯,」敷衍地誇了一句,我將這些全都拋進爐子,「正好為我的糖瓜添把火。」
「阿鳶,你怎變成了這樣?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我不活了!」陳水芙哭著跑出去。
晏從殊連忙跟上,走之前還不忘狠狠剜我一眼:
「陸鳶,若芙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定饒不了你!」
語氣比臘月寒風還要刺骨幾分。
6
陳水芙能出什麼事。
她喪夫之後,不論寡居還是再嫁都是艱難。
如今攀上侯府世子,她才舍不得去S。
夜裡,晏從殊來尋我。
他似乎是喝醉了。
「阿鳶,你在侯府住了這麼多年,早就打上了屬於我的烙印。你想想,除了我京中誰敢再娶你?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安分些呢?」
我自問已安分至極。
從未招惹過誰。
卻還是被嫌棄不安分。
我想念塞北和爹爹了。
若非念著姨母,若非被他的溫柔殷勤蒙蔽,我該在草原跑馬,自由自在。
而不是困在這四方的院牆裡。
見我不說話,他又開始講故事。
什麼娥皇女英,飛燕合德,大小周後……
翻來覆去,全都是親姐妹共事一夫的例子。
我竟不知他日日待在書房就學這些。
他還在苦口婆心:
「阿鳶,你要知道,多情未必是無情,我不過在效仿前人。
「你們兩個我同樣愛重,隻是芙兒從前過得不好,如今她也不介意你的存在,你多讓讓她好嗎?」
狗屁。
多情才是真無情。
多情的男子,多半是什麼好都想佔,從不在意旁人的犧牲和痛楚。
他握住我冰涼的手,半是要求,半是警告:
「阿鳶,你若肯安分些,我們都有好日子過。
「來年我們成婚,到時芙兒為我紅袖添香,你在一旁素手調琴。
「這是何等快意,你難道不向往嗎?」
一點也不。
用兩個女人的一生,成就他齊人之美的幻夢。
我輕笑了一聲:
「她過得不好,可是我造成的?
「你所說的好日子,我又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
見我油鹽不進,他挑了挑眉,森森道:
「她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
「若不是你,我便會同她成婚,她自不必早早成了寡婦,任人欺凌。
「雖然她一點都不怪你,但這是你要贖的罪。」
可我一開始也沒想著嫁他。
我隻當他是兄長,是他慢慢靠近我,一步步引誘著我。
也是他主動同姨母說起和我的親事。
我圖他知根知底,圖他情深義重。
可到頭來,這些都是假的。
我不過是他和陳水芙之間,多餘的那個人。
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當年。
那時陳水芙沒少慫恿我:
「阿鳶你聽我的,我們女子嫁人就要找個知冷知熱的,我就覺得從殊哥哥不錯,你瞧他對你多上心啊。
「你看,次次給你送東西都是一雙,連我也能沾你的光呢,這就叫愛屋及烏。」
可笑我如今才分清楚,究竟誰是「屋」,誰是「烏」。
也不知道,她是打著什麼主意,才能說出這樣違心的話。
7
那日不歡而散後,晏從殊再沒尋過我的晦氣。
我帶著院中人掃房掸塵,沐浴齋戒,還親自蒸了許多年糕和點心。
倒也自在充實。
府裡老人都說過世之人三年才會去投胎,我要姨母看我過得安樂自得,讓她放心。
除夕一早,我命管家張羅著各個院子貼春聯,掛燈籠。
午後巡視一番,旁的院中都是些【雲間瑞氣三千丈,堂上春風十二時】之類迎新春的賀詞,大氣又吉祥。
隻有芙蓉院不一樣。
灑金紅紙著金墨,晏從殊的字跡剛勁有力:
【彩日流輝迎鳳輦,祥雲呈瑞覆鸞妝】
倒像是一對婚聯。
我駐足片刻,笑笑便走。
「阿鳶。」陳水芙在背後喚我。
我回頭,見她迎著我走來,眉眼間笑意盈盈。
在我面前站定後,她原地轉了轉,十二幅的燙金紅裙劃出圓滿的弧度。
「你新春要穿的衣裳可做得了?
「這是從殊哥哥早就在錦裳閣訂好的,難為他能記得我的身量。
「他還說…十四歲那年上元節我便穿了這樣一身,他覺得好看,便照著做了一套衣裙,你看看像不像?」
我扯了扯嘴角:
「確實有幾分像。
「可是,你們都漏了一樣東西。」
她無辜地眨著眼,「什麼?」
我隨手扯下丫鬟手裡還未噴灑紅漆的白色布花,插在她鬢邊。
「你們都忘了,你還在熱孝中。」
肅穆,克制,舉哀,著素服,避喜慶。
該有的禮節,她一件都沒做到。
她面皮僵住,臉色比雪色還要白上幾分,眼眸裡噙著一汪淚,好似我當真欺負了她。
隻可惜,她的觀眾不在。
暮色四合,日落月升。
除夕夜,侯爺早早就喚各院的人到榮喜堂齊聚。
隻有陳水芙姍姍來遲。
一身白衣勝雪。
侯爺見她這樣打扮,皺了皺眉,也沒多說什麼。
倒是晏從殊從她的目光中解讀出了委屈與無奈。
問她為何不穿他一早準備好的華服。
「不是我故意拂了從殊哥哥的好意,」她瞧了瞧我,又垂下頭哽咽道,「是午後阿鳶特意來院中叮囑我,我還在孝期,要穿得素淨些。」
他扭頭盯住我,目光森冷:
「隻在家中這樣放縱一日而已,你都不能體諒嗎?
「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欺辱她?」
我沒理他,扭頭看向侯爺,「姨父,姨母仙去將滿三年,阿鳶依舊日日著素服。」
侯爺扶了扶額角,對晏從殊道:
「阿鳶說的沒錯。
「你這友人新寡不足百日,這樣的團圓佳節想來也是傷懷,讓她回自己院中去吧。」
晏從殊額角青筋暴起,卻也隻能咬牙忍住脾氣:
「父親!」
「去吧。」侯爺揮了揮手。
陳水芙臉上掛不住,紅著眼灑淚而去。
迫於侯爺的壓力,晏從殊也不敢追上去。
他湊在我耳邊,咬牙切齒:
「陸鳶,你未成婚就這樣善妒,我完全可以不娶你。
「趁我還能容你,你最好去跟芙兒陪個不是,否則……後果自負。」
我將口中食物細細嚼了,用手帕按了按嘴角,悠悠道:
「即便是退婚,也是我來退。」
他冷冷「哼」了一聲,「這輩子你休想。」
飯後他迫不及待到芙蓉院去。
我獨自在房中守歲。
回想起姨母還在時,我們湊在一起放鞭炮,打葉子牌,一直鬧到五更天。
翦紅情,裁綠意,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
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
那時晏從殊總讓著我,單單除夕夜我就能贏十多個金元寶。
他說,「歡笑情未極,賞至莫停杯。
「阿鳶,往後每個新年我們都守在一起。」
如今姨母不在了,他也沒必要陪著我,對我好了。
8
初一,親友登門,迎來送往。
我早就要退還管家對牌,侯爺卻不肯收,說是年節下諸事繁雜,節後再議。
我也隻能擔起職責來。
一早晏從殊又拉著陳水芙來:
「昨日的事,芙兒和我不再跟你計較。
「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這兩日府中來往的夫人多,你帶著芙兒一同應酬,往後她即便不管家,也總要出門交際。」
我爽快點頭:
「好啊。」
倒將晏從殊一肚子話堵在喉嚨裡。
有好打聽的夫人大咧咧問我陳水芙是誰。
我向來坦誠:
「是我從前的手帕交,三年前嫁了姑蘇賀家,十月裡夫婿走了便來侯府住下,估摸著開春要同世子成婚。」
一番大實話,說得陳水芙的小臉紅了又白,可又不好反駁。
一時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你也贊成?」夫人追問。
「我?我不過是世子的表妹,全靠姨父憐惜方才多住幾日,世子的事,我沒有什麼不贊成的。」
晏從殊說京中無人敢娶我。
可我住進侯府是因著姻親關系。
陳水芙又是為著什麼呢?
無人敢沾染的,隻怕是另有其人,但決不會是我。
陳水芙在我身旁捱了一日,日暮送走所有來客才迫不及待躲進芙蓉院裡。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她倒是能屈能伸,可我瞧著沒趣。
眼看到了初七,我收拾東西前去城郊白雲觀。
姨母的牌位在那裡供奉著香火。
離三年大祭還有些日子,要提前準備,做足七天法事才好。
陳水芙牽著晏從殊,溫溫柔柔同我告別:
「阿鳶,你且放心,我定會照顧好府裡和從殊哥哥的。」
晏從殊也不看我,寵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還說照顧我呢,最後都是我顧著你。
「你最不讓人省心了。」
我隻覺得刺目。
從前,都是我用心打點晏從殊的一切。
如今是他為旁人操心了。
用情多些,給予就更重些,天平總是朝著被珍愛的人傾斜。
「好好好,我沒有阿鳶懂事,那你跟著她去白雲觀好了。」陳水芙佯怒,轉身就走。
「哎,小祖宗……」晏從殊追著哄。
陳水芙輕輕捶了他一拳,又倚在他胸膛,對著我笑。
像是宣告,終究是她,贏得了這個男子的心。
驍月擔憂地握住我的手,「小姐。」
「無妨。」我拍了拍她以作安慰。
9
正月十五,數百僧侶祝禱中,侯爺親自焚燒了祭文。
姨母的尾祭圓滿又妥帖。
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願她往生極樂,再不受塵世貪嗔痴苦。
陳水芙沒來,晏從殊也有些心不在焉。
管家說她惹了禍,在宴會上舉止不當,得罪了向來注重規矩體統的長公主,被罰跪了許久,晏從殊擔心極了。
侯爺看著晏從殊魂不守舍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
如今他也發覺,從前的晏從殊不過是佯裝孝順。
他取出族譜,在晏從殊那一頁改了一筆。
神遊天外的晏從殊渾然不覺。
而我離得近,看得分明,他已重回庶子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