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隻是如今換了人。


什麼手快手慢的,無非是顯擺。


 


如今闔府都知世子爺愛重陳水芙,什麼阿貓阿狗都敢來踩一踩我的臉面。


 


「驍月,將她帶下去,在廊下跪上一時辰。」


 


那丫鬟忿忿:


 


「我是我們小姐的丫鬟,你憑什麼罰我?」


 


我隻盯著爐火不說話。


 


驍月板著臉道:


 


「你家主子既將你帶進府裡,便要知道管家權在何處,不經通報擅闖,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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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丫鬟在廊下嚶嚶直哭,讓人心煩。


 


我使勁將鍋中糖絲攪了又攪,好讓灶王爺吃了嘴甜些,上天言好事,多為人間說些好話。


 


保佑父兄來年平安順遂,保佑家國邊疆太平安穩,保佑邊民不受飢餓凍餒。


 


正忙著,晏從殊又來了,身後還跟著陳水芙。


 


晏從殊面色不虞,約莫著是來興師問罪。


 


「陸鳶,芙兒好心給你送窗花,你怎反倒將她的丫鬟扣下來?」


 


瞥見鍋中微黃馥鬱的糖絲,他語氣諷刺:


 


「怎麼?又想著拿些小玩意討好我?


 


「今日芙兒都已經打點好了,我總覺得她親手做的格外香甜,你就不必多費心思了。」


 


我頭也不抬:


 


「你想多了,這是祭灶神和姨母的。


 


「不過要是你也跟水芙前頭那任一樣,倒是也可以祭一祭你。」


 


晏從殊氣結,陳水芙梨花帶雨:


 


「阿鳶,我本是好意,你何苦戳人痛處?


 


「也是我不小心,沒吩咐好下人,讓她擅自將些交頸鴛鴦、龍鳳呈祥的花樣送到你這,這兩日你同從殊哥哥不睦,想來看著堵心。


 


「可就算都是我不好,你也不該如此刻薄。」


 


我這才拿起那一沓剪紙看了看。


 


都是成雙成對的花樣,有不少還剪出了天作之合、永結同心這樣的吉祥話。


 


「唔,剪得不錯,」敷衍地誇了一句,我將這些全都拋進爐子,「正好為我的糖瓜添把火。」


 


「阿鳶,你怎變成了這樣?簡直是欺人太甚!


 


「我……我不活了!」陳水芙哭著跑出去。


 


晏從殊連忙跟上,走之前還不忘狠狠剜我一眼:


 


「陸鳶,若芙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定饒不了你!」


 


語氣比臘月寒風還要刺骨幾分。


 


6


 


陳水芙能出什麼事。


 


她喪夫之後,不論寡居還是再嫁都是艱難。


 


如今攀上侯府世子,她才舍不得去S。


 


夜裡,晏從殊來尋我。


 


他似乎是喝醉了。


 


「阿鳶,你在侯府住了這麼多年,早就打上了屬於我的烙印。你想想,除了我京中誰敢再娶你?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安分些呢?」


 


我自問已安分至極。


 


從未招惹過誰。


 


卻還是被嫌棄不安分。


 


我想念塞北和爹爹了。


 


若非念著姨母,若非被他的溫柔殷勤蒙蔽,我該在草原跑馬,自由自在。


 


而不是困在這四方的院牆裡。


 


見我不說話,他又開始講故事。


 


什麼娥皇女英,飛燕合德,大小周後……


 


翻來覆去,全都是親姐妹共事一夫的例子。


 


我竟不知他日日待在書房就學這些。


 


他還在苦口婆心:


 


「阿鳶,你要知道,多情未必是無情,我不過在效仿前人。


 


「你們兩個我同樣愛重,隻是芙兒從前過得不好,如今她也不介意你的存在,你多讓讓她好嗎?」


 


狗屁。


 


多情才是真無情。


 


多情的男子,多半是什麼好都想佔,從不在意旁人的犧牲和痛楚。


 


他握住我冰涼的手,半是要求,半是警告:


 


「阿鳶,你若肯安分些,我們都有好日子過。


 


「來年我們成婚,到時芙兒為我紅袖添香,你在一旁素手調琴。


 


「這是何等快意,你難道不向往嗎?」


 


一點也不。


 


用兩個女人的一生,成就他齊人之美的幻夢。


 


我輕笑了一聲:


 


「她過得不好,可是我造成的?


 


「你所說的好日子,我又能從中撈到什麼好處?」


 


見我油鹽不進,他挑了挑眉,森森道:


 


「她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你。


 


「若不是你,我便會同她成婚,她自不必早早成了寡婦,任人欺凌。


 


「雖然她一點都不怪你,但這是你要贖的罪。」


 


可我一開始也沒想著嫁他。


 


我隻當他是兄長,是他慢慢靠近我,一步步引誘著我。


 


也是他主動同姨母說起和我的親事。


 


我圖他知根知底,圖他情深義重。


 


可到頭來,這些都是假的。


 


我不過是他和陳水芙之間,多餘的那個人。


 


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當年。


 


那時陳水芙沒少慫恿我:


 


「阿鳶你聽我的,我們女子嫁人就要找個知冷知熱的,我就覺得從殊哥哥不錯,你瞧他對你多上心啊。


 


「你看,次次給你送東西都是一雙,連我也能沾你的光呢,這就叫愛屋及烏。」


 


可笑我如今才分清楚,究竟誰是「屋」,誰是「烏」。


 


也不知道,她是打著什麼主意,才能說出這樣違心的話。


 


7


 


那日不歡而散後,晏從殊再沒尋過我的晦氣。


 


我帶著院中人掃房掸塵,沐浴齋戒,還親自蒸了許多年糕和點心。


 


倒也自在充實。


 


府裡老人都說過世之人三年才會去投胎,我要姨母看我過得安樂自得,讓她放心。


 


除夕一早,我命管家張羅著各個院子貼春聯,掛燈籠。


 


午後巡視一番,旁的院中都是些【雲間瑞氣三千丈,堂上春風十二時】之類迎新春的賀詞,大氣又吉祥。


 


隻有芙蓉院不一樣。


 


灑金紅紙著金墨,晏從殊的字跡剛勁有力:


 


【彩日流輝迎鳳輦,祥雲呈瑞覆鸞妝】


 


倒像是一對婚聯。


 


我駐足片刻,笑笑便走。


 


「阿鳶。」陳水芙在背後喚我。


 


我回頭,見她迎著我走來,眉眼間笑意盈盈。


 


在我面前站定後,她原地轉了轉,十二幅的燙金紅裙劃出圓滿的弧度。


 


「你新春要穿的衣裳可做得了?


 


「這是從殊哥哥早就在錦裳閣訂好的,難為他能記得我的身量。


 


「他還說…十四歲那年上元節我便穿了這樣一身,他覺得好看,便照著做了一套衣裙,你看看像不像?」


 


我扯了扯嘴角:


 


「確實有幾分像。


 


「可是,你們都漏了一樣東西。」


 


她無辜地眨著眼,「什麼?」


 


我隨手扯下丫鬟手裡還未噴灑紅漆的白色布花,插在她鬢邊。


 


「你們都忘了,你還在熱孝中。」


 


肅穆,克制,舉哀,著素服,避喜慶。


 


該有的禮節,她一件都沒做到。


 


她面皮僵住,臉色比雪色還要白上幾分,眼眸裡噙著一汪淚,好似我當真欺負了她。


 


隻可惜,她的觀眾不在。


 


暮色四合,日落月升。


 


除夕夜,侯爺早早就喚各院的人到榮喜堂齊聚。


 


隻有陳水芙姍姍來遲。


 


一身白衣勝雪。


 


侯爺見她這樣打扮,皺了皺眉,也沒多說什麼。


 


倒是晏從殊從她的目光中解讀出了委屈與無奈。


 


問她為何不穿他一早準備好的華服。


 


「不是我故意拂了從殊哥哥的好意,」她瞧了瞧我,又垂下頭哽咽道,「是午後阿鳶特意來院中叮囑我,我還在孝期,要穿得素淨些。」


 


他扭頭盯住我,目光森冷:


 


「隻在家中這樣放縱一日而已,你都不能體諒嗎?


 


「你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這樣欺辱她?」


 


我沒理他,扭頭看向侯爺,「姨父,姨母仙去將滿三年,阿鳶依舊日日著素服。」


 


侯爺扶了扶額角,對晏從殊道:


 


「阿鳶說的沒錯。


 


「你這友人新寡不足百日,這樣的團圓佳節想來也是傷懷,讓她回自己院中去吧。」


 


晏從殊額角青筋暴起,卻也隻能咬牙忍住脾氣:


 


「父親!」


 


「去吧。」侯爺揮了揮手。


 


陳水芙臉上掛不住,紅著眼灑淚而去。


 


迫於侯爺的壓力,晏從殊也不敢追上去。


 


他湊在我耳邊,咬牙切齒:


 


「陸鳶,你未成婚就這樣善妒,我完全可以不娶你。


 


「趁我還能容你,你最好去跟芙兒陪個不是,否則……後果自負。」


 


我將口中食物細細嚼了,用手帕按了按嘴角,悠悠道:


 


「即便是退婚,也是我來退。」


 


他冷冷「哼」了一聲,「這輩子你休想。」


 


飯後他迫不及待到芙蓉院去。


 


我獨自在房中守歲。


 


回想起姨母還在時,我們湊在一起放鞭炮,打葉子牌,一直鬧到五更天。


 


翦紅情,裁綠意,添燭西窗,不眠侵曉,笑聲轉,新年鶯語。


 


殘日東風,不放歲華去……


 


那時晏從殊總讓著我,單單除夕夜我就能贏十多個金元寶。


 


他說,「歡笑情未極,賞至莫停杯。


 


「阿鳶,往後每個新年我們都守在一起。」


 


如今姨母不在了,他也沒必要陪著我,對我好了。


 


8


 


初一,親友登門,迎來送往。


 


我早就要退還管家對牌,侯爺卻不肯收,說是年節下諸事繁雜,節後再議。


 


我也隻能擔起職責來。


 


一早晏從殊又拉著陳水芙來:


 


「昨日的事,芙兒和我不再跟你計較。


 


「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這兩日府中來往的夫人多,你帶著芙兒一同應酬,往後她即便不管家,也總要出門交際。」


 


我爽快點頭:


 


「好啊。」


 


倒將晏從殊一肚子話堵在喉嚨裡。


 


有好打聽的夫人大咧咧問我陳水芙是誰。


 


我向來坦誠:


 


「是我從前的手帕交,三年前嫁了姑蘇賀家,十月裡夫婿走了便來侯府住下,估摸著開春要同世子成婚。」


 


一番大實話,說得陳水芙的小臉紅了又白,可又不好反駁。


 


一時間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那你也贊成?」夫人追問。


 


「我?我不過是世子的表妹,全靠姨父憐惜方才多住幾日,世子的事,我沒有什麼不贊成的。」


 


晏從殊說京中無人敢娶我。


 


可我住進侯府是因著姻親關系。


 


陳水芙又是為著什麼呢?


 


無人敢沾染的,隻怕是另有其人,但決不會是我。


 


陳水芙在我身旁捱了一日,日暮送走所有來客才迫不及待躲進芙蓉院裡。


 


一連幾日都是如此,她倒是能屈能伸,可我瞧著沒趣。


 


眼看到了初七,我收拾東西前去城郊白雲觀。


 


姨母的牌位在那裡供奉著香火。


 


離三年大祭還有些日子,要提前準備,做足七天法事才好。


 


陳水芙牽著晏從殊,溫溫柔柔同我告別:


 


「阿鳶,你且放心,我定會照顧好府裡和從殊哥哥的。」


 


晏從殊也不看我,寵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還說照顧我呢,最後都是我顧著你。


 


「你最不讓人省心了。」


 


我隻覺得刺目。


 


從前,都是我用心打點晏從殊的一切。


 


如今是他為旁人操心了。


 


用情多些,給予就更重些,天平總是朝著被珍愛的人傾斜。


 


「好好好,我沒有阿鳶懂事,那你跟著她去白雲觀好了。」陳水芙佯怒,轉身就走。


 


「哎,小祖宗……」晏從殊追著哄。


 


陳水芙輕輕捶了他一拳,又倚在他胸膛,對著我笑。


 


像是宣告,終究是她,贏得了這個男子的心。


 


驍月擔憂地握住我的手,「小姐。」


 


「無妨。」我拍了拍她以作安慰。


 


9


 


正月十五,數百僧侶祝禱中,侯爺親自焚燒了祭文。


 


姨母的尾祭圓滿又妥帖。


 


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願她往生極樂,再不受塵世貪嗔痴苦。


 


陳水芙沒來,晏從殊也有些心不在焉。


 


管家說她惹了禍,在宴會上舉止不當,得罪了向來注重規矩體統的長公主,被罰跪了許久,晏從殊擔心極了。


 


侯爺看著晏從殊魂不守舍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


 


如今他也發覺,從前的晏從殊不過是佯裝孝順。


 


他取出族譜,在晏從殊那一頁改了一筆。


 


神遊天外的晏從殊渾然不覺。


 


而我離得近,看得分明,他已重回庶子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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