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撫摸著玄色婚服上的一對鳳凰,若有所悟。
「蘭芝,發什麼愣呢?趕緊換衣服,不要耽誤了吉時!」我娘帶著梳頭的婦人進來了。
我在她們的幫助下換好婚服,將長發挽就一個三鬟髻,將玉笄插好,又雜以其他珠翠。
頭發梳好以後,我對鏡自照。
嗯,真是流光溢彩。
婦人捻了胭脂要往我臉上塗,我急忙攔住。
「慢!我自己來!」我說。
她面露難色:「新娘子,這可不合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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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兒說的話就是規矩。」我娘說,「隨她去吧。」
我上了花轎,身後跟著十裡紅妝。
百姓們在道旁小聲……不,大聲蛐蛐。
「這是誰家嫁女,好大陣仗!」
「就是甜水井街的劉家!」
「劉氏女不是已經出閣了嗎?」
「你有所不知。前幾日,劉氏女剛被休棄回家,李太守的第五郎當即上門求娶,一說便成,如今已成親了!」
李斯年的粉絲則心碎了一地。
「嗚……他娶誰不好,偏要求娶一個棄婦!」
「李五郎啊李五郎,你糊塗啊!」
「嗐,仔細一瞧,五郎長得也就那樣,也就是……身量高一點、皮膚白一點、眼睛大一點、鼻梁高一點、氣質好一點,我看珍珠巷的宋三郎就比他強得多!」
李斯年忽地把手一揮,說道:「停下。」
花轎隊伍停下了。
他在馬上作了個揖,朗聲說:「諸位鄉親,諸位父老,我今日成婚,諸位都是我的證見。我準備了一些薄禮,大家拿了,都沾沾喜氣!」
他使了個眼色,跟在他後面的四名小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五铢錢,向人群撒去。
嗬,漫天撒錢。
我也很想下轎去搶啊!
這下,賀喜的聲音紛紛響起。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我在甜水井街,也曾見過劉氏女的,那模樣,嘖嘖,真是……說是九天仙女落凡塵也不為過!」
「真是一對壁人啊!」
一片和諧聲中,忽地傳出一個刺耳的聲音:
「劉蘭芝——你還我兒的命來!」
焦母撲倒在我的花轎前,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9
焦仲卿S了?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險些掀開轎簾問個究竟。
李斯年對左右道「攙起來」,又問:「老夫人,焦大人果真S了嗎?」
我心念電轉:不對啊。
原書中的焦仲卿雖與劉蘭芝殉情,卻是在劉蘭芝「舉身赴清池」之後,他在庭樹下徘徊又徘徊,方才「自掛東南枝」。
S得這麼幹脆利落,是焦仲卿的風格嗎?
在李斯年面前,焦母不敢放肆,隻抹著淚道:「郎君容稟,前日,我兒從郡衙回來,得知劉氏許人的消息,已有兩日水米不曾沾牙,出氣兒多,進氣兒少,眼看便要一命歸西了!」
圍觀群眾紛紛道:
「如此說來,就是還沒S咯?」
「即使S了,兩人已經鏡破釵分,又怎好攔人家花轎的?」
「這婆子好不曉事!」
焦母把心一橫,大聲嚷道:「諸位有所不知,劉氏隻是回娘家暫住,我兒從未休棄她!」
眾人哗然。
花轎旁的萱兒忍不住道「你放——」,說了兩個字,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又道:「你滿口胡謅什麼?不是你叫那薄幸郎休妻的?」
焦母冷笑道:「好啊,既是休妻,那休書在哪裡?」
「你——」萱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兒沒有休妻,沒有休妻啊!」焦母向眾人道,「不過是我同媳婦拌了兩句嘴,讓她回娘家住兩天。誰知這婦人嫌貧愛富,見有太守之子來求娶,竟拋下丈夫不顧,謊稱已被休棄!我今天來,就是要帶她走的!」
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劉氏女,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狗不嫌家貧,何況人呢?」
「李五郎,這等水性楊花的婦人,娶回去做甚?」
正吵得不可開交,我掀起轎簾的一角,遞出一封書信。
萱兒接過信箋,將手一揚,喝道:「賊婆子,你瞧這是什麼?是休書不是?」
焦母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萱兒喝罵:「你焦家本也不是什麼高門大戶,自我女郎過門,晨起奉茶、用飯陪侍,一日不曾斷過!
「這也罷了,你還讓她日日織作,三日織了五匹布,你猶嫌不足!
「輕則喝罵,重則罰跪!
「你教唆那薄幸郎休妻,被女郎知道了,高興得多吃了兩碗飯!
「她不討了休書做證見,難道還回你焦家的門?」
圍觀群眾們嘖嘖有聲:
「居然這麼磋磨人……」
「劉氏女挨到今日,真是不容易啊!」
「這婆子好惡毒的心腸!」
焦母面皮紫漲,索性不管眾人議論,撲到我花轎旁哭號起來:「蘭芝啊——」
怎麼辦?
我真的很想接一句「你是不是餓得慌來」。
你要是餓得慌,請你就跟蘭芝講,蘭芝給你溜肥腸。
「蘭芝啊!我兒愛你愛得眼珠子一般,怎麼忍心休棄你呢?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做婆母的錯,我悔不當初、悔不當初啊!求你跟我回去吧,若沒了你,我兒……我兒也活不成了呀!」
李斯年拱手道:「老夫人,東街有個孫神醫,治疑難雜症是極佳的,若為焦大人請醫問藥,還請自便。」
我忍不住笑了一聲。
眼看花轎要啟程,焦母按捺不住,大哭起來:「劉蘭芝!你這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的婦人!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似你這般淫婦作派——」
李斯年皺眉:「都愣著幹什麼?還不拉開!」
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我已經是第二次聽到穿書世界的人說這句話了。
我決定給他們上一課。
我伸出一隻手,向萱兒招了招。
她聽了我的吩咐,猶疑道:「女郎,這——」
「隻管照辦。」我說。
萱兒隻得道:「那婆子,我家女郎叫你上前呢!」
焦母大喜過望,急忙湊上前來。
萱兒將轎門拉開一條縫。
焦母見我端坐著,周身流光溢彩,正含笑望著她。
她眼中的恨意一閃即逝,滿臉堆笑道:「蘭芝,跟婆母回去吧!」
我不動,隻微笑道:「我思來想去,焦夫人的話說得很是。一僕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
她喜形於色:「正是呢!你且跟我回去——」
「好女怎能嫁二夫?怎麼也得三夫起步不是?」我說。
她驚呆了:「你——你——」
「我怎麼了?」我繼續微笑著說,「焦夫人難道沒有聽過芈八子的美名?她有無數個情人,有名分的隻有三位,秦惠文王、義渠王、魏醜夫……不對,隻有秦惠文王是正房,給了名分的。其他那兩位,最多算個男寵吧。」
「你——你——」
「焦大人在我心裡就算個男寵。」我說。
她怒氣勃發,抬手想給我一巴掌:「你!」
「我勸焦夫人好好想一想。」我氣定神闲,「依照《九章律》,尋釁甚至鬥毆者是要判笞刑的,莫非你想吃那棍棒之苦?」
她癱軟在地上,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走吧。」我吩咐道。
這場風波沒能阻礙花轎隊伍前進的腳步。
我在戌時進了洞房。
一個時辰後,李斯年才回來。
他將我遮面的團扇輕輕撥開。
「你困了?」他好笑地望著我。
我嗅到一股清淡的酒氣。
下一刻,他溫熱的手掌已經撫上了我的臉頰。
「你……」我一個勁往後縮。
會不會太快了?
合卺酒還沒喝呢!
「你還是素顏好看。」他說,「越素越好看。」
我終於有機會將心底的疑惑問出來:「郎君——」
「嗯?」他蹙眉。
我隻得改口:「夫君。」
「嗯。」他滿意地頷首。
「夫君,你何時見過我啊?」我問。
李斯年說:「三年前,你去逛首飾鋪,遇上一個狂徒,他對你出言不遜。」
啊,是了。
我想起來了。
那時我穿書不久,心情正苦悶,逮著那倒霉的狂徒一頓好罵,罵得他奪路而逃。
「你這麼醜都有臉出門,我拋頭露面怎的了?長得那個惡心樣子還好意思搭訕我呢!誰借你的狗膽!我看你是癩蛤蟆娶青蛙——長得醜玩得花!」
「你罵他的時候,我就坐在對面的酒樓上。」李斯年說。
「呵呵。」我幹笑了兩聲,「夫君是因為這件事才對我一見鍾情的?」
那你這審美可有點獨特啊。
李斯年說:「是,那個時候,我娘在家飽受欺凌——」
「等一等,你娘?」
「對。」
「你娘不是沈氏女嗎?怎麼會飽受欺凌呢?」
李斯年說:「我爹道,憑他沈家怎麼富貴,也不過是個商戶,和李家這樣的清貴門第結親,自然是高攀了。」
我:「……原來是軟飯硬吃。」
「軟飯硬吃?」他怔了一下,哈哈大笑,「是個好詞!」
我抬頭看他。
他笑得肆意,搖曳的燭光下,他有一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我吃得實在太好了。
李斯年說:「我見慣了我娘逆來順受的樣子,後來她鬱鬱而終,我在心底發誓:我日後的妻子,她必不能將苦難嚼碎了咽下,我要她爭,要她搶,要她不被任何人擺布。如果有人要擺布她,她就逃!」
我百感交集,一時無言。
我不是無所畏懼,我也會怕。
娜拉可以走,但,娜拉走後怎樣呢?
她走了,一頭扎進濃重的夜色裡,之後怎麼樣了呢?
如同紅拂女夜奔虬髯客、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那孤注一擲的決定,都是發生在一個夜晚啊!
黑,深不見底的黑。
黑得讓人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看到曙光。
淚眼朦朧中,我聽到李斯年說:
「蘭芝,你就是我理想中的妻子。
「若有人擺布你,我助你逃!」
我忍了許久的眼淚奪眶而出,被他愛惜地拭去。
「蘭芝,我心悅你。」他說。
10
三日後,我和李斯年回門。
不,回家。
李斯年說,他既做了我家的贅婿,前塵舊事,隻好盡忘的。
他在我家旁邊置了一座宅子,將他娘留下的家私盡數搬了過來。
「李」這個姓氏是他的S穴,本就恨不得拋棄,日後孩子隨我姓劉,他求之不得。
轎子走到一半,道旁忽然衝出一個人影。
「蘭芝……」他悽涼地喚。
李斯年下意識地攥緊了我的手。
我和他都聽出來了,是焦仲卿。
我在李斯年手上安撫地拍了拍,掀開轎簾。
「你待怎的?」我說。
焦仲卿從未見過我橫眉冷對的模樣,一時怔住,連退了三步。
「好!好!好!」他苦笑道,「恭喜你啊,攀上高枝了。」
「大人客氣了。」我皮笑肉不笑。
他又是一怔,悲憤道:「好啊!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纫,便作旦夕間!我祝你:前程似錦,子孫滿堂!」
「謝謝,子孫滿堂就不必了,生多了傷身體。」我說。
「你——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真不愧是母子倆,臺詞都一模一樣。
我說:「接下來你莫非要告訴我,你打算『吾獨向黃泉』,自個兒去S?」
焦仲卿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我冷笑道:「好本事啊!你娘磋磨我的時候不見你去S,你娘叫你休妻的時候不見你去S, 這會兒我嫁人了, 你倒琢磨著去S了!我猜,你一個人舍不得S,必是想拉我一起吧?」
焦仲卿望著我,如喪考妣:「蘭芝,我知道,是他逼你的——」
「知道什麼你就知道。」我說, 「我是自願的。」
「你——」
「你什麼你,你你你。」我說,「話都說到這一步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我打算和夫君好好過日子,念你無甚大惡,往日的過失, 我全不計較。這可夠寬宏大量了吧?」
「你要和他過日子?那我算什麼?」他悽涼地望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見圍觀群眾越來越多, 含笑道:「你算什麼——你真想知道?」
他點頭。
我說:「你當然是:舔狗裡的常青樹, 笑話裡的頂梁柱, 醉仙樓的吉祥物,廬江郡的大頭目, 戲班子裡你最忙,廬江郡裡你最狂,醉仙樓前你站崗, 撲克牌裡大小王!」
眾人雖聽得似懂非懂,卻一齊哄笑起來:
「哈哈哈!舔狗裡的常青樹!」
「廬江郡的大頭目!」
「小娘子好伶俐的口齒啊!」
哄笑聲中,焦仲卿落荒而逃。
我放下轎簾, 接過李斯年遞來的飲子,飲了一口。
渴S我了。
李斯年沉默著, 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琢磨什麼呢?」我問他。
他深深地望著我:「你當真不悔?我知道, 你和他感情不錯——」
「可你長得比他好看啊。」我理直氣壯地說。
李斯年想笑,又忍住了,故意板起臉:「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沒他好看, 你就選他了是不是?」
我說:「怎麼會?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孔雀再美,終是凡鳥。
「我在那個人身邊,不過是一隻凡鳥。
「在你身邊, 才能成為鳳凰, 翱翔九天。」
他終於滿意了:「我有那麼好?」
「好。」我認真地說, 「你當然好, 千秋萬載, 除了你,不過一個曹雪芹而已。」
他蹙眉:「……曹雪芹?聽起來像個男子的名字,是你相熟的人?」
我:「……」
這個醋壇子。
哄不動了啊!
「曹公是我的偶像。」
「……偶像?」
「就是崇拜的人。」我說, 「而你, 是我的愛人。」
鳳凰棲高梧,和鳴意相融。朝飲清露澤,暮戲彩雲濃。同翔九天上,比翼御長風。風雨長相守, 恩愛古今同。朝朝復暮暮,歲歲情愈濃。塵世羨此景,佳話留蒼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