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時駿送我回宮,路上,他提起和親的事,總冷著一張臉。
到了宮門口,我疑惑地問,
「和親有什麼不好嗎?」
我從能記事起便活在京城,此番要遠赴邊疆,自然是有恐懼的。
可恐懼之外,也有一些對自由的期望。
我兒時更愛舞刀弄劍,宮裡教規矩的嬤嬤卻同我說,京城裡沒有女兒家可以做此等粗莽的事。
那時我便想著,若是出京城去便好了吧。
現下江時駿看著我,眼眸深深,他抬手拈去落在我發上的葉子。
「郡主殿下,沒有一個行軍打仗的將軍會願意用一位公主的犧牲換取片刻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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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對將士來說,是恥辱。」
他頓了頓,又換了語氣。
「沈若離,若你不願,隨時告訴我,我單槍匹馬也會救你出來。」
我怔了怔,胸口因這番話而變得酥麻。
實在沒料到他會如此想。
我還以為,我天生便是要被拋棄的。
不過早晚的差別。
隻因我沒那麼重要。
沒來得及說話。
一個飛石砸在我的腳邊。
9
不遠處,柳婉兮在風裡站著,牽著一個小孩。
遙遙地對我笑。
我蹲下身,撿起那枚石頭。
堅硬的手感,外面包裹著一層紅布。
隻是我拿近些才發現,那分明不是什麼紅布,而是繡著鴛鴦交頸的蓋頭。
——蕭景晨從我這裡拿走的那隻。
意識到這個事實的一瞬,我渾身都僵硬了。
一顆心墜入谷底。
曾經我以為,我不會再對蕭景晨有什麼期盼。
沒有期盼,是以不會難過。
可如今,他的無恥還是刷新了我的眼界。
風中,柳婉兮娉娉婷婷地走過來,一隻手擋著嘴笑。
「郡主殿下,並非我不敬,實在是家弟貪玩了些,唐突了殿下了。」
言罷又彎腰隨意行了個禮。
被她牽過來的弟弟伸手夠我手裡的石頭。
「給我,那是我的。」
我一把推開他,忍不住語氣激動,
「外面的這層紅蓋頭你從哪拿的?這是我的東西。」
柳婉兮蹙眉接住她弟弟。
「殿下說笑,妾身微賤,舍弟又怎敢染指你的東西。」
抬眼觸及我憤怒的神色,又換了副樣子。
「太子殿下隨意獎賞給臣妾的小玩意罷了,」她聳肩,「我看它繡法也不怎樣,索性拿來給孩子玩,有什麼不妥嗎?」
好。
好得很。
我把石頭拋還給她。
接著一把從懷裡掏出江時駿剛送給我的那把匕首。
在柳婉兮的驚叫聲裡,匕首把布片削得七零八落。
如血一般散了一地。
柳婉兮渾身顫抖地跌坐在地,大罵,「瘋子!」
旁邊的小孩也抱著頭大哭起來。
我最後看向獨自抱臂在一旁看戲的江時駿。
他對我挑眉笑,捂住雙眼,無辜道:
「我兩隻眼睛都瞎了,什麼也沒看見。」
太子這次來得很快,不知聽了哪路風聲。
他看一眼跪坐在地,嚇得面目蒼白的柳婉兮,又看我。
蹙眉。
「沈若離,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不躲不閃,匕首指了指一地紅色布片。
「我散步到這,剛好看到被你順走的蓋頭。」
「要怎麼說?太子殿下,你再不喜我也不用這樣侮辱我。」
蕭景晨面色一僵,意識到什麼。
對柳婉兮道:
「簡直胡鬧!那也是你能拿的東西?」
這還是第一次,我見到蕭景晨這樣當眾斥責她。
柳婉兮一撇嘴,又是一頓哭喊。
我不欲參與他們之間的事,轉身想走,卻被蕭景晨拉住。
「沈若離,就算如此,你也不該當眾這樣對她。」
「你這樣做,有想過之後你的名聲會被傳成什麼樣嗎?若傳出潑婦的聲名,就是不嫁我,京都還有哪家世家公子願意娶你?」
我甩開他的手,冷笑。
「我如何自有我的考量,還不用太子殿下來操心我的事情。」
蕭景晨沉下臉,再次拉我。
「若離!」
他剛想說什麼,一旁的江時駿用刀柄點了點他的手。
「男女有別,當眾拉拉扯扯,太子殿下這是何意?」
蕭景晨收回手,目光在我和江時駿身上轉了一圈,面色徹底冷沉下去。
他冷笑,審視地看我。
「孤還大發善心為你打算,原來你早有主意。」
「你說要嫁的人不會就是他吧?」
10
「為了一個馬夫,拒絕孤,哈哈,沈若離,你真是眼光獨特。我竟不知,你還有這樣的癖好——」
——啪。
我聽不下去,本能地一巴掌打在蕭景晨臉上。
這下,所有人都懵了,空氣安靜到極點。
好一會兒,蕭景晨反應過來,舌尖頂了頂側臉,笑了。
眼神陰鬱。
離開前撂下一句。
「沈若離,你好得很。」
此時離我遠赴邊疆。
隻剩三日。
原本我打算最後這幾日和身邊的友人一一告別。
蕭景晨也在友人之列。
但決裂之後,我便沒再主動找過他。
許是心裡煩悶,我動了出宮遊玩的念頭。
再好好看一眼,我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地方。
本想一個人去就好,江時駿不知為何又跟上了。
他昂著頭,
「京城裡大街小巷沒有我不知道的好吃的。」
隻一句話,拒絕的話提到嘴邊又被我咽了回去。
多一個人。
好像也不是不行。
江時駿帶我逛的全是我沒去過的地方。
開在巷子深處的餛飩店很香。
運河邊的老爺爺做的糖人更好吃。
這麼多年,我才知道。
餐食並非越貴越好。
最後,江時駿讓我在原地等著,他去糕點鋪給我買吃的。
街邊人頭攢動,他遙遙指了家鋪子,便徑直過去排隊了。
有人經過我時,我聽到他們交談。
「最近好忙呢,我的這個主子就會折騰人,還不給假。」
「是啊,都忙,快到元宵節了嘛。」
此時我才驚覺,花了太長時間準備離鄉。
我竟忘了明日便是元宵。
難怪街上行人如此多。
江時駿捧著食盒出來,揭開蓋子遞給我。
「趁熱吃。」
我接過看了一眼,一下驚住。
「你怎知我愛吃梅花糕?」
江時駿笑容有些僵,他撓著頭。
「許是湊巧吧,這家鋪子梅花糕做得出名。」
我感受著手心熱騰騰的溫度,心裡一酸,眼淚快落下來。
我自幼失怙,便常常想念母親。
有相熟的太監告訴我。
母親在世時,做的梅花糕是有口皆碑的好吃。
自那之後,我便愛上了吃梅花糕。
如今,我又一次吃上,卻是臨別之際。
最後,我邊吃邊哭。
江時駿在一旁急得跳腳。
「是不是太難吃了?要不我回去罵那店家一頓?」
我又哭又笑,像個傻子。
那日回去,我心裡很輕快。
到宮門口時,卻對上站在那裡的蕭景晨。
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的額發都被冰霜打湿。
看到我,他皺眉。
「如此晚歸,你一點都不把宮規放在眼裡嗎?」
「太子若是來抓我小辮子的,隻管去皇伯伯面前告狀就是。」
我要往裡走,他一把上前攔住我。
「沈若離,你如今一定要這樣和我說話嗎?」
「我以為我們之間十多年的情誼,不該到現下這個地步。」
我冷笑,
「是你要和我決裂,是你不滿我對你的婉兮姑娘的冒犯,現下又是怎麼了,來找我不怕你的婉兮姑娘吃醋嗎?」
他皺緊了眉,語氣急促地解釋:
「我今日來就是為了和你說此事,我想我們之間有誤會。」
「婉兮姑娘和我之間……是,我憐惜她,可更多是因為她是曾經柳家的大小姐,我伴讀柳向禾的妹妹。」
「當年柳家獲罪,男子流放,女子充妓。」
「向禾兄弟臨行前曾拜託我照料她。」
他的解釋一句句入耳,我卻沒有再仔細聽下去的耐心。
「所以呢?」
蕭景晨被我打斷,
「所以……我曾說你出身金貴,不懂底層人的難處……這些話是我當時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我向你賠罪,你想要什麼隨便提。」
「我隻希望……我們可以回到從前,好嗎?」
11
深冬霜重,蕭景晨穿得單薄,顯得愈發可憐。
我一點點攥緊拳頭,被這遲來的賠罪逗笑了。
蕭景晨到底喜不喜歡我。
這個問題我情竇初開時曾想過無數遍。
或許他是喜歡吧。
可他同時也可以為了保護昔日友人的妹妹傷害我。
這種喜歡又算得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