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歲思量一陣,把玩著手中的槍,衝封雍道:
「我問過喜梅姨娘,姨娘說我爹很厲害,如果告訴我,會給我招禍端。所以,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再說了,一個S人,有什麼好奇的。」
封雍將面前的小孩從頭打量到尾,他正朝自己天真地笑,這種笑,和自己小時候,太像。
「你如何才能留在相府?」他低頭,問他。
很快,那雙小腳,一點點朝他走來。
寸步開外,宋歲在他義父面前駐足停下。
他手中的紅纓槍豎直在地,往石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敲。
「休了宋姨娘,棄了你兒封成,我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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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那些信,你都別想看了。」
「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娘的骨灰在哪。」
宋歲在試探封雍。
他這麼試探過很多人,到京城以來,多到他數不清。
22.
封雍打發了宋氏母子一筆合適的、讓宋歲滿意的銀子——三兩,才從宋歲手中討來屬於他的那封信。
宋嬌當時什麼也沒說,由著封成在府中大哭大鬧地喊爹,封雍冷冰冰地說了句「你覺得你跟我長得像嗎?」,結束了這荒謬的一切。
封雍也沒想到從政這麼多年,第一個算計他成功的,是他的親兒子。
宋氏母子走後,日光昭昭,梨昭院內宋歲正在練槍,而封雍坐在貴妃榻上,手中握著那封信。
那信被絲帛包著,外頭縫著交錯赤心,裡頭放著曬幹的白梨花。
這位權相,連百官遞給聖上的折子都經由他手的權相, 有朝一日,竟連一封信都不敢拆。
這是宋宋說要給他的信。
究竟寫了什麼?
那幾年她是怎麼過來的?
她說她來找過他,為何他從來不知?
雍郎親啟:
郎君這幾年可好?
念君甚。
午夜夢回,總覺君在畔。
不敢來尋,怕擾了君與新婦。
此番前來,是想告訴郎君,宋宋放下了。
宋宋好想你。
宋宋,不該為了能讓歲歲背上清白之身,便棄郎君而去。
這世道,哪位人夫不多妾?
宋宋知郎君不忘尋我,已放下對表妹的妒意。
郎君,宋宋回來,好不好?
宋宋,好想好想你。
外頭好辛苦,宋宋一個人帶著歲歲,好累好累。
郎君還記得宋宋,宋宋,怎敢忘郎君?
宋宋已經會繡了,再也不行槍了。
隻要郎君,還記得宋宋。
宋宋親筆
信終,竟然,就這幾句。
封雍翻來覆去看,都隻有這幾句。
他根本想不到,那個在將府中不可一世的嫡女,那個在床榻上敢打罵他的女子,會寫出這樣,低聲下氣的信。
這六年,她過得究竟——
封雍腦中忽閃過一道畫面,那是一年前的京城。
中秋佳節,車水馬龍,他被宋嬌和她的兒子拉去看花燈。
他心不在焉,不知不覺,他們就走失了。
恍然間,他看到了一個和宋嬌長得極相似的側臉。
在斑斓輝映的花燈下,很美,讓他失神。
「嬌嬌?」他喊道。
那張臉很快回過來,露出了疲憊無神的眼,發皺的面龐,人潮湧動,舊紅衣下略發福的身材亦一覽無遺。
他見她張了張嘴,人聲鼎沸太大,他隻見了個口型,沒聽清。
宋嬌在遠處喚他,他忙那婦人輕作揖,說了聲:
「認錯了,對不住。」
那個口型......
封雍手中的信,陡然滑落。
她叫他,雍之。
23.
宋歲的聲音隨著紅纓槍之聲飄蕩在梨昭院中,一字一槍,刺在他爹的心口:
「你念的就是那張皮相,可惜,我娘老了。」
「我娘生病勞碌之時,你和宋嬌在養尊處優。」
「阿娘一直在等你休她,等了五年,你卻舍不得。」
「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封相?」
推進書房,所有這六年,封雍畫下的宋昭,都被他翻了出來,撕成粉碎。
「宋宋……」
那個畫中人。
他在掀開她蓋頭的第一眼,便為之一震。
如此美豔的畫中人,成了他的妻子。
他知道她一直在隱忍,他心中一直知道,後來宋氏被滅,他甚至以為忍就是她的性子。
他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對她那麼好。
他以為,隻要讓她再忍過宋嬌那一遭。
封雍痴傻著燒了所有的畫,懵視飛灰半空,逃至案後,鋪開了一張新帛。
「宋宋,不能忘了宋宋。」
「宋宋,宋昭,你沒S對不對?」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為什麼你S了,我還能活著?」
他要畫下她,他會想象出她老了的模樣。
每一幅畫中人,都是宋昭。
從來都是。
(完)
後記:
1.
京中人說,封相變了。
從前忙於政事的封相,變得很懶散,酷愛遊山玩水。
原本封相勢太勝,皇上已在琢磨如何除了他。
結果封相認了個義子,帶他入了太學,從此功成身退,不問朝政,給自己保下一命。
封相如今的所作所為,幾乎算是半個瘋人。
「聽說是在找他的舊好,那個貌美如花的宋氏。」
「哪個宋氏?不會是他原配——」
「就是宋昭,連滇蜀都跑去了,那邊不少長官上折子抱怨,說難接待呢!」
「不是說她早S了嗎?」
封雍的確在找一個女子。
今年,找的是一個叫宋朝的女子。
他起初找一個叫宋照的女子,後來是宋昭,宋招,宋朝......
整個新朝的宋氏都快被他找遍了。
宋歲怎麼都不肯說他娘的墓在哪。
封雍越來越堅信,她沒S。
宋昭,一定是在躲著他。
她以為自己老了,就讓所有人騙他,說她S了。
但對封雍來說,沒有墓,挖不到屍體,就不算S。
2.
京城相府,封雍再一次無功而返。
今日是宋歲的十二歲生辰,是拆信的日子,他無論如何都會回來。
生辰簡辦,一頓晚飯,越吃到後頭,宋歲越能感受到他父親的焦急。
但宋歲仍然是慢條斯理地吃著。
「信我已經看過了。我勸你,這封信,不要看。」
封雍手中的筷子倏然抖落,他聽出了這畫外音。
信中,必然提到了他。
梨昭院,男子手執著信,在陣陣梨香中猝然掉淚。
封雍在喊,下人們驚退著偷覷。
十多年了,他們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有時候丫鬟們會悄悄傳話,說:
「今日相爺又小聲哭了。」
「我去收拾被褥,那枕子都是湿的。」
「讓我曬的畫上都是淚痕。」
可頭一次,封雍如此發泄。
宋昭的隱忍,成了他的。
就這麼一晃而過,歲歲有多大,男子的隱愛就長了有多深。
如此,歲昭。
3.
這是宋昭寫給宋歲十二歲生辰之信。
歲歲:
娘知道隨著你長大,一定會越來越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天大地大,過往不咎。
隻是世道存活不易,娘擔心,你會過得不好,所以想去找依靠。
但娘想告訴你,你父親的確S了,我親眼所見。
娘認識一位故人,或許他能幫你。
他。
對,他或許也會過得不好。
十幾年輾轉,他位高權重,或許已遇到危機。
若當真如此,你告訴他,要好好活著。
他若過得不好,你可以陪他一同拆這些信,這裡有很多很多信,你們都要好好活著。
他姓封,單字雍,家在京城,畫得一手好畫。
娘在閨中時,就見過他畫中人。
也是遭趣事,可能世間女子都長得大差不差,娘誤會那畫中人是我,才與他有了交際。
宋照,親筆。
4.
封雍那夜喝了太多酒,直至晨曦也未醒。
管事請來了一位名醫大夫給他針灸,這位相爺才慢慢醒轉。
他們似乎在梨昭院聊了許久。
大夫走後,封雍開始挖梨樹土。
他想找宋昭瞞著他倒下的藥渣子。
十多年了,怎麼可能挖得到,早成了肥料。
下人們說,相爺真的瘋了。
但很快,封雍挖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那是宋歲藏的一個淵黑瓷瓶,瓶口掛著紅穗小銀槍,瓶身貼著“宋宋”二字。
封雍終於找到了宋昭。
他將她緊緊抱在心口,就像他第一次抱她那般,說著那句話: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
宋歲回來時候,他爹還在發痴地念叨這句話。
他淡淡道:
「宋府被滅門,你明明知道她一直在忍。你明明一直都知道,卻還是在那時候,將她丟下了。」
「這根本不是一場誤會,有宋嬌那張臉,你不論如何,都會負了我娘。」
「義父,你好狠的心,親手砸碎了阿娘最後一個夢。」
「她臨走前,同喜梅姨娘說了最後一句關於你的話。」
「她說她真的舍不得用紅纓槍,刺你的心口。」
5.
封相是拿到亡妻骨灰那一年過世的,他沒來得及看後頭那些信。
他感染了一場很重的風寒,故意不治。
因為高燒之時,他總能見到宋昭。
他想或許,宋昭的魂魄沒走,會來接他。
可他在貴妃榻上闔目之後,找了宋昭很久,直到神魂分離,也沒有找到她。
他以為是自己沒有認出她,哪怕做了鬼,還在自責。
其實,自中秋燈會一別,宋昭心中的封雍,就已S了。
或許是因為那句“嬌嬌”,或許是因為那句“認錯了,對不住”。
宋昭做鬼後,再沒有等過他一刻。
宋歲按他爹的遺願,將他的骨灰倒進了他阿娘的骨灰瓶中,埋在了梨花樹下,露出了瓶蓋的紅穗子小銀槍。
每年春來梨花開,梨花樹下,紅穗飛揚。
這世間難以解釋的誤會,或許就像這梨昭院的氤氲梨花香,本就太復雜。
香去,會再生。
人去,難歸來。
宋歲明白了一個道理:
以後遇到心愛的女子,他必不能讓她忍。
他要讓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做最自由的姑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