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宋歲思量一陣,把玩著手中的槍,衝封雍道:


 


「我問過喜梅姨娘,姨娘說我爹很厲害,如果告訴我,會給我招禍端。所以,我到現在也不知道。」


「再說了,一個S人,有什麼好奇的。」


 


封雍將面前的小孩從頭打量到尾,他正朝自己天真地笑,這種笑,和自己小時候,太像。


 


「你如何才能留在相府?」他低頭,問他。


 


很快,那雙小腳,一點點朝他走來。


 


寸步開外,宋歲在他義父面前駐足停下。


 


他手中的紅纓槍豎直在地,往石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敲。


 


「休了宋姨娘,棄了你兒封成,我就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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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那些信,你都別想看了。」


 


「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娘的骨灰在哪。」


 


宋歲在試探封雍。


 


他這麼試探過很多人,到京城以來,多到他數不清。


 


22.


 


封雍打發了宋氏母子一筆合適的、讓宋歲滿意的銀子——三兩,才從宋歲手中討來屬於他的那封信。


 


宋嬌當時什麼也沒說,由著封成在府中大哭大鬧地喊爹,封雍冷冰冰地說了句「你覺得你跟我長得像嗎?」,結束了這荒謬的一切。


 


封雍也沒想到從政這麼多年,第一個算計他成功的,是他的親兒子。


 


宋氏母子走後,日光昭昭,梨昭院內宋歲正在練槍,而封雍坐在貴妃榻上,手中握著那封信。


 


那信被絲帛包著,外頭縫著交錯赤心,裡頭放著曬幹的白梨花。


 


這位權相,連百官遞給聖上的折子都經由他手的權相, 有朝一日,竟連一封信都不敢拆。


 


這是宋宋說要給他的信。


 


究竟寫了什麼?


 


那幾年她是怎麼過來的?


 


她說她來找過他,為何他從來不知?


 


雍郎親啟:


 


郎君這幾年可好?


 


念君甚。


 


午夜夢回,總覺君在畔。


 


不敢來尋,怕擾了君與新婦。


 


此番前來,是想告訴郎君,宋宋放下了。


 


宋宋好想你。


 


宋宋,不該為了能讓歲歲背上清白之身,便棄郎君而去。


 


這世道,哪位人夫不多妾?


 


宋宋知郎君不忘尋我,已放下對表妹的妒意。


 


郎君,宋宋回來,好不好?


 


宋宋,好想好想你。


 


外頭好辛苦,宋宋一個人帶著歲歲,好累好累。


 


郎君還記得宋宋,宋宋,怎敢忘郎君?


 


宋宋已經會繡了,再也不行槍了。


 


隻要郎君,還記得宋宋。


 


宋宋親筆


 


信終,竟然,就這幾句。


 


封雍翻來覆去看,都隻有這幾句。


 


他根本想不到,那個在將府中不可一世的嫡女,那個在床榻上敢打罵他的女子,會寫出這樣,低聲下氣的信。


 


這六年,她過得究竟——


 


封雍腦中忽閃過一道畫面,那是一年前的京城。


 


中秋佳節,車水馬龍,他被宋嬌和她的兒子拉去看花燈。


 


他心不在焉,不知不覺,他們就走失了。


 


恍然間,他看到了一個和宋嬌長得極相似的側臉。


 


在斑斓輝映的花燈下,很美,讓他失神。


 


「嬌嬌?」他喊道。


 


那張臉很快回過來,露出了疲憊無神的眼,發皺的面龐,人潮湧動,舊紅衣下略發福的身材亦一覽無遺。


 


他見她張了張嘴,人聲鼎沸太大,他隻見了個口型,沒聽清。


 


宋嬌在遠處喚他,他忙那婦人輕作揖,說了聲:


 


「認錯了,對不住。」


 


那個口型......


 


封雍手中的信,陡然滑落。


 


她叫他,雍之。


 


23.


 


宋歲的聲音隨著紅纓槍之聲飄蕩在梨昭院中,一字一槍,刺在他爹的心口:


 


「你念的就是那張皮相,可惜,我娘老了。」


 


「我娘生病勞碌之時,你和宋嬌在養尊處優。」


 


「阿娘一直在等你休她,等了五年,你卻舍不得。」


 


「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封相?」


 


推進書房,所有這六年,封雍畫下的宋昭,都被他翻了出來,撕成粉碎。


 


「宋宋……」


 


那個畫中人。


 


他在掀開她蓋頭的第一眼,便為之一震。


 


如此美豔的畫中人,成了他的妻子。


 


他知道她一直在隱忍,他心中一直知道,後來宋氏被滅,他甚至以為忍就是她的性子。


 


他許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對她那麼好。


 


他以為,隻要讓她再忍過宋嬌那一遭。


 


封雍痴傻著燒了所有的畫,懵視飛灰半空,逃至案後,鋪開了一張新帛。


 


「宋宋,不能忘了宋宋。」


 


「宋宋,宋昭,你沒S對不對?」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為什麼你S了,我還能活著?」


 


他要畫下她,他會想象出她老了的模樣。


 


每一幅畫中人,都是宋昭。


 


從來都是。


 


(完)


 


後記:


 


1.


 


京中人說,封相變了。


 


從前忙於政事的封相,變得很懶散,酷愛遊山玩水。


 


原本封相勢太勝,皇上已在琢磨如何除了他。


 


結果封相認了個義子,帶他入了太學,從此功成身退,不問朝政,給自己保下一命。


 


封相如今的所作所為,幾乎算是半個瘋人。


 


「聽說是在找他的舊好,那個貌美如花的宋氏。」


 


「哪個宋氏?不會是他原配——」


 


「就是宋昭,連滇蜀都跑去了,那邊不少長官上折子抱怨,說難接待呢!」


 


「不是說她早S了嗎?」


 


封雍的確在找一個女子。


 


今年,找的是一個叫宋朝的女子。


 


他起初找一個叫宋照的女子,後來是宋昭,宋招,宋朝......


 


整個新朝的宋氏都快被他找遍了。


 


宋歲怎麼都不肯說他娘的墓在哪。


 


封雍越來越堅信,她沒S。


 


宋昭,一定是在躲著他。


 


她以為自己老了,就讓所有人騙他,說她S了。


 


但對封雍來說,沒有墓,挖不到屍體,就不算S。


 


2.


 


京城相府,封雍再一次無功而返。


 


今日是宋歲的十二歲生辰,是拆信的日子,他無論如何都會回來。


 


生辰簡辦,一頓晚飯,越吃到後頭,宋歲越能感受到他父親的焦急。


 


但宋歲仍然是慢條斯理地吃著。


 


「信我已經看過了。我勸你,這封信,不要看。」


 


封雍手中的筷子倏然抖落,他聽出了這畫外音。


 


信中,必然提到了他。


 


梨昭院,男子手執著信,在陣陣梨香中猝然掉淚。


 


封雍在喊,下人們驚退著偷覷。


 


十多年了,他們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有時候丫鬟們會悄悄傳話,說:


 


「今日相爺又小聲哭了。」


 


「我去收拾被褥,那枕子都是湿的。」


 


「讓我曬的畫上都是淚痕。」


 


可頭一次,封雍如此發泄。


 


宋昭的隱忍,成了他的。


 


就這麼一晃而過,歲歲有多大,男子的隱愛就長了有多深。


 


如此,歲昭。


 


3.


 


這是宋昭寫給宋歲十二歲生辰之信。


 


歲歲:


 


娘知道隨著你長大,一定會越來越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可天大地大,過往不咎。


 


隻是世道存活不易,娘擔心,你會過得不好,所以想去找依靠。


 


但娘想告訴你,你父親的確S了,我親眼所見。


 


娘認識一位故人,或許他能幫你。


 


他。


 


對,他或許也會過得不好。


 


十幾年輾轉,他位高權重,或許已遇到危機。


 


若當真如此,你告訴他,要好好活著。


 


他若過得不好,你可以陪他一同拆這些信,這裡有很多很多信,你們都要好好活著。


 


他姓封,單字雍,家在京城,畫得一手好畫。


 


娘在閨中時,就見過他畫中人。


 


也是遭趣事,可能世間女子都長得大差不差,娘誤會那畫中人是我,才與他有了交際。


 


宋照,親筆。


 


4.


 


封雍那夜喝了太多酒,直至晨曦也未醒。


 


管事請來了一位名醫大夫給他針灸,這位相爺才慢慢醒轉。


 


他們似乎在梨昭院聊了許久。


 


大夫走後,封雍開始挖梨樹土。


 


他想找宋昭瞞著他倒下的藥渣子。


 


十多年了,怎麼可能挖得到,早成了肥料。


 


下人們說,相爺真的瘋了。


 


但很快,封雍挖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那是宋歲藏的一個淵黑瓷瓶,瓶口掛著紅穗小銀槍,瓶身貼著“宋宋”二字。


 


封雍終於找到了宋昭。


 


他將她緊緊抱在心口,就像他第一次抱她那般,說著那句話: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


 


宋歲回來時候,他爹還在發痴地念叨這句話。


 


他淡淡道:


 


「宋府被滅門,你明明知道她一直在忍。你明明一直都知道,卻還是在那時候,將她丟下了。」


 


「這根本不是一場誤會,有宋嬌那張臉,你不論如何,都會負了我娘。」


 


「義父,你好狠的心,親手砸碎了阿娘最後一個夢。」


 


「她臨走前,同喜梅姨娘說了最後一句關於你的話。」


 


「她說她真的舍不得用紅纓槍,刺你的心口。」


 


5.


 


封相是拿到亡妻骨灰那一年過世的,他沒來得及看後頭那些信。


 


他感染了一場很重的風寒,故意不治。


 


因為高燒之時,他總能見到宋昭。


 


他想或許,宋昭的魂魄沒走,會來接他。


 


可他在貴妃榻上闔目之後,找了宋昭很久,直到神魂分離,也沒有找到她。


 


他以為是自己沒有認出她,哪怕做了鬼,還在自責。


 


其實,自中秋燈會一別,宋昭心中的封雍,就已S了。


 


或許是因為那句“嬌嬌”,或許是因為那句“認錯了,對不住”。


 


宋昭做鬼後,再沒有等過他一刻。


 


宋歲按他爹的遺願,將他的骨灰倒進了他阿娘的骨灰瓶中,埋在了梨花樹下,露出了瓶蓋的紅穗子小銀槍。


 


每年春來梨花開,梨花樹下,紅穗飛揚。


 


這世間難以解釋的誤會,或許就像這梨昭院的氤氲梨花香,本就太復雜。


 


香去,會再生。


 


人去,難歸來。


 


宋歲明白了一個道理:


 


以後遇到心愛的女子,他必不能讓她忍。


 


他要讓心上人在自己面前,做最自由的姑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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