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因為化妝和穿裙子，我被患者家屬投訴了。

 

“病都治不好，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有個屁用！”

 

“每天鞋子都不重樣，我看你是吃了不少回扣！怪不得三天兩頭讓我去繳費，合著都他娘進你兜裡了。”

 

“老子從百度上查查都比你治得好！滾，我不用你了！”

 

我連連拍手叫好。不用我了？還有這種好事！

 

01.

 

我被患者家屬舉報到衛健委了。

 

舉報理由是：不把心思放在患者身上，亂開檢查亂收費，不負責任吃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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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舉報我的患者家屬沒匿名，我知道是誰。

 

7床王大爺的兒子王大軍，父子倆都是難纏的主。

 

查房的最後一張床正好是7號，確認沒問題後，我開口道：“7床家屬，方便出來聊一下嗎？”

 

王大軍抬眼白我一眼，從床頭櫃掏出個蘋果削了起來。

 

我耐下性子，提高點音量又重復一遍。

 

“啪”的一聲，王大軍把蘋果重重拍到床頭櫃上。

 

“嚷嚷什麼嚷嚷什麼！有病啊你！”

 

“怎麼著，挨了舉報了知道事情嚴重性了。現在來求我？門都沒有！”

 

在醫院，“舉報”是個極其敏感的字眼。

 

王大軍話音落地，病房裡的患者家屬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7床家屬。”

 

我強忍著心裡憤怒和委屈，“我們出去說話吧，在病房會影響其他患者休息。”

 

“我去你媽的！”

 

王大軍橫起臉來，“老子偏要在這兒說！讓大家伙都知道知道你是個什麼畜生玩意！”

 

02.

 

“老子觀察你觀察一個多星期了！”

 

“就沒見你身上的衣服重樣過，嘴唇子抹的比那新娘子還紅！有這心思不尋思怎麼給我爹治病，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給誰看呢？”

 

““我爹上這醫院住倆月了，天天不是催繳費就是做檢查，花了老子快他媽十來萬了！我還納悶呢，合著錢都是讓你吃回扣吃去了。”

 

“能治好病也行，我爹剛進來活蹦亂跳的，你又是骨穿又是抽血非說他得了什麼多發骨髓瘤。”

 

“現在倒好，讓你治治的人都快瘦成肉幹了！天天不是腿疼就是腰疼，別的啥事幹不了就光躺床上吊水。你們醫院是幹什麼吃的。”

 

工作這麼多年，世界各地難對付的患者或家屬我也算見了不少。

 

但像王大軍這種異想天開，胡攪蠻纏的這是第一個。

 

我快氣S了，可在病房裡，我身為醫生得保持足夠的冷靜和理智。

 

“每個患者的身體狀況，病情發展不同，可選的治療手段和最終的治療效果肯定也是不一樣的。”

 

“你父親得的多發性骨髓瘤這個病預後差異非常大，再加上他本身基礎病就多，年齡也在這裡擺著，我現在隻能試探性地採取不同手段給他治療，最後再選擇最適合他的。”

 

本以為我的解釋已經夠清楚明了了，結果王大軍“嘿”一聲，指著我高聲道：

 

“大家都聽見了吧，她這意思就是拿我爹當小白鼠呢！”

 

“咱們拿了錢千裡迢迢來治病，她竟然就讓咱們能治治不能治拉倒啊！”

 

“還醫生呢，你就是個畜生！”

 

“眼裡隻有錢和名，根本不把我們這群老百姓的命放在眼裡啊！”

 

護士長實在聽不下去幫我說話。

 

剛張嘴就被王大軍氣哭了：“你個破護士知道個叼毛啊！天天推著個車擦屎端尿，頂多會打個破針還能耐了你了！”

 

緊接著，王大軍衝出病房，在科室走廊裡喊道：“李婉瑤醫德敗壞，胡亂收費，水平低下！”

 

03.

 

護士長直接打電話叫來了醫務部。

 

等張主任來到科室，病房走廊已經有一群圍觀看戲的患者，家屬了。

 

我被氣得渾身發抖，可偏偏穿著這身白大褂，別說吵架動手，就是想掉眼淚都是要克制住的。

 

張主任扯著笑臉迎上去，“這位家屬，有什麼話咱好好說，您把您的訴求告訴我，我們醫務部絕對會盡力給您解決的。”

 

王大軍冷嗤一聲，“行啊！”

 

“這個李醫生，每天都給我爹用害人的藥物，還老開一些又貴又受罪還不知道有啥用的檢查。”

 

“她這是胡亂收費，絕對吃利息吃回扣了。”

 

“其他的事我可以不跟他計較，不過前提是她吃了我多少回扣就得給我吐出來多少！”

 

“不僅如此，我爹被她治成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她必須賠償我爹的營養費和我作為家屬的精神損失費。”

 

王大軍這話說得振振有詞。

 

張主任也瞬間變了臉色。

 

但科室的工作不能因為這點破事耽誤，幾個醫務部的領導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終於把王大軍含糊過去。

 

而我，則直接被院長叫到了辦公室。

 

04.

 

我本以為院長會站在我的角度多少為我想想，結果剛進辦公室門，批鬥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李醫生，我沒想到你都工作這麼多年還會犯這麼低級愚蠢的錯誤！”

 

“你身為醫生，難道不應該把病人和病人家屬放在第一位嗎？他們想說什麼就讓他們說去好了，你怎麼還能跟家屬在病房裡起衝突？你難道不知道這麼幹會對醫院的名譽，未來的工作造成多大的影響嗎？！”

 

院長拍著桌子，臉色漲紅。

 

“醫院例行公事對你進行調查是一定的了。那個7床和他家屬都不好對付，你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你私人的名義該道歉的道歉，多少給他賠個幾千塊錢，這事估計也就過去了。”

 

我忍不住發笑，心裡突然覺得唏噓。

 

從回國到現在八九年的時間，快熬爛掉的臉，永遠睡不足的覺，寫不完的病歷，查不完的房，做不完檢查和治療。

 

我一貫把治病救人當作醫生本命，一天二十四小時，我幾乎十八個小時都待在醫院，別說是吃回扣，連患者的香蕉我都未曾拿過一根。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被扣上了個荒謬程度堪比武大郎手撕綠巨人的罪名。

 

到頭來，醫護人員就隻是一群擁有專業知識的高強度廉價勞動力？

 

是一群會治病救人的新型服務員？

 

“所以醫院的處理方式就是這樣的？”我面無表情地解開第一顆白大褂扣子。

 

“不然呢？”院長不耐道：“在醫院，患者就是天，你身為醫生就是為患者服務的。”

 

“你也要理解我一點啊，這樣處理至少不會讓事情再進一步發展吧？有點經驗的醫生都是這樣的。”

 

“就算你不為醫院考慮，你為你自己想想呢？受點委屈總比你前程報廢好得多吧？”

 

院長話說完，我的白大褂也正好脫了下來。

 

“行，我明白了。”

 

“道歉是吧？”我笑了，一字一頓道：“平白無故扣下來的屎盆子我沒有接著的道理。”

 

“讓我道歉，不可能。”

 

05.

 

我辭職了。

 

我在家補了幾天覺，趁這個時間把之前研究的課題論文寫完了。

 

之後跟著導師一起搞科研，到研究院做臨床醫療顧問。

 

朝九晚五，節假日休息，六險兩金全部頂格，平時的薪資也比在臨床上高了幾成。

 

這天，我代表研究院去參加了一個學術論壇。

 

論壇上，一個血液專科醫院的院長認出了我。

 

劉院長笑得一臉喜氣，“我早就知道李醫生的名頭了，最近你新發的論文我也看了，寫得太好了！”

 

“我聽說你在二院辭職了，到處打聽才知道你去了研究院裡。正好今天有個論壇我想著來碰碰運氣，結果還真見到你了。”

 

“是這樣哈，”劉院長遞給我一個名片，認真道：“我們醫院血液科的副主任最近因為身體原因提前退休了。目前這個位置是個空缺狀態，所以這不想來問問李醫生目前有沒有再回到臨床工作的想法？”

 

06.

 

我答應了劉院長的邀請。

 

在不耽誤項目進度的情況下，研究院對我重新回到臨床並沒有什麼意見。

 

出乎我意料的，專科醫院裡的工作環境比二院要好得多。

 

就算現在身兼兩職，可少了花在勾心鬥角上的精力，我隻感覺無論在身體還是心理上都輕松愉悅了不少。

 

期間，我跟之前二院的護士長出來吃了頓飯。

 

護士長是個大喇叭。

 

“哎喲我去，你辭職了不知道，我跟你說，最近科室裡都快被王大軍鬧翻了天了！”

 

“哦？”我來了興趣，“怎麼說？”

 

“你辭職之後，王大軍在科室裡到處嚷嚷你畏罪潛逃，天天去醫務部鬧騰吵著讓醫院退給他醫藥費。”

 

“為了這個事兒，衛健委還專門派了幾個人下來調查，事實證明你純屬被冤枉。”

 

“但是王大軍不幹啊，讓他轉院也不同意。醫院為了息事寧人咬著牙給他退了八成的醫藥費他才算消停，現在還在科室裡住著呢，主任都親自給他做責任醫生了。”

 

“咱也不知道這父子倆咋想的，今早晨給他去做晨護要抽血，那王大爺說咱們天天抽他的血是要拿去賣錢！”

 

“這個人真是太極端了，你之後遇見這種人，一定要躲遠些。”

 

其實對醫護來說，最怕的不是傳染病，也不是高強度的工作。

 

而是在本身就超負荷運轉的情況下，再碰上像7床這樣不講理、不理解的患者和家屬。

 

完全就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比較值得慶幸的是，專科醫院裡的醫患關系都還不錯。

 

直到這天晚上，我正在寫實驗報告的時候，王大軍的威脅電話打來了。

 

07.

 

“你是不是跟你那些同事說好了針對我爹？服務態度這麼差，當老子是S的啊！”

 

我聽得一腦袋問號，冷著聲音道：“跟我沒關系，有事自己去溝通。”

 

“去你大爺的，絕對就是你跟他們串通好了的！就因為我舉報你你記恨在心，所以故意讓你那些畜生同事給我爹穿小鞋！”

 

“你們那主任，一天天的找不著人，有空出差開會就是沒空給我家老爺子治病！”

 

“好不容易見著人了，開的那破檢查是人做的？不是動針就是動刀子的，劃拉著我爹的肉玩呢？”

 

“還有護士站那護士，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跟那護士長關系好。”

 

“現在我家老爺子按個呼叫鈴都至少得等他們好幾十秒才能到，萬一我家老爺子突然不行了，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到時候我負責還是你們負責啊！”

 

我越聽越覺得搞笑，幹脆把電腦一關，打開免提直接開噴。

 

“王大軍，站在專業的角度來講，我建議你趕緊去精神科看看吧。”

 

“你家老爺子來醫院是治病的，不是來享福的。想治病就必須配合醫生護士進行治療！每天不是拒絕打針就是拒絕檢查，這還是沒耽誤你父親的治療進度，就算是耽誤了，你們也賴不著任何人！”

 

“科室裡的每個醫生護士都分管好幾個不同的病人，他們不會瞬移，也沒有義務像伺候大爺一樣哄著供著你們！想要一對一的專門服務你完全可以去會員制醫院，保證沒有人會攔著你！”

 

“最後，我站在醫生的角度提醒你一句：你父親得的病是多發性骨髓瘤，這個疾病的進程並不穩定，而且預後效果差異也很大。如果你是真心希望治好你父親的病，就老老實實配合醫生護士長治療，別把心思都用在找碴上！”

 

一氣說完，我直接掛斷電話，把他號碼拉進黑名單。

 

乳腺瞬間通暢不少。

 

這天晚上之後，王大軍倒也沒再聯系過我。

 

就當我慶幸終於不用再跟他周旋時，不曾想他竟然直接找到了醫院裡。

 

第2章 2

 

08.

 

這天我正好去檢驗科拿資料，剛到門診大廳我就被一股蠻力扯住了手腕。

 

來者是王大軍。

 

幾個月不見，王大軍整個人都變了副樣子。

 

不僅人憔悴了不少，臉上也出現了幾處明顯的青紫，外傷，還是被人打出來的那種。

 

“你現在回二院給我爹治病。”他陰沉著臉，用命令的語氣道：“這是我爹最新的檢查報告，你看看就回去給我爹制定治療方案！”

 

“之前你吃我的回扣我可以不追究，但是你必須把我爹的命給我保住！哪怕就剩一口氣也得給我吊著！”

 

我無奈到想把白眼翻上天，甚至一度懷疑是不是我的表達能力有問題。

 

說了多少遍，王大軍愣是跟聽不懂人話似的。

 

“回不去。”我冷聲道：“主任的治療方案在合理範圍內，不會出現你說的治不了的情況。”

 

“病情加重是由於多方因素綜合使然，是正常的病情進展。”

 

“而且我已經跟你說過很多次無論是手術還是保守治療，你父親這個病的特性就是進程和預後都不穩定，就算是當時臨床痊愈，未來復發的可能性也很大。”

 

“我理解你身為家屬的心情，但你父親的病情也確實棘手，我希望你相信醫生，隻要有希望，任何一個醫生都不會放棄。”

 

在醫院，醫生和護士甚至比有些家屬都希望患者健康或是痊愈出院。

 

而王大軍顯然不這麼認為。

 

“我操——”王大軍惡狠狠啐了一口，“你他媽少給我說這些沒用的，老子才不信你們這群破庸醫的鬼話！”

 

“我就把話放在這，要麼你現在回二院給我家老頭子把病治好，要麼，你就賠償我二十萬！”

 

“什麼？”我被他這個無理的要求氣笑出聲。

 

我白天做夢都不敢這麼無理取鬧，而王大軍就這麼臉不紅心不跳地說出來了？

 

也倒是種過人的天賦。

 

王大軍沒絲毫心虛，“這就是你該賠的！二十萬我都是要少了！”

 

“要不是你一直吃回扣耽誤我爹治療，我也不會去舉報你。”

 

“你他媽自己畏罪潛逃，讓個更不負責任的主任接手，這不就是故意耽誤我爹的病情？別說是讓你賠二十萬，就算是兩百萬你也得給我！”

 

我算是明白了，王大軍這種人，用人類的思維是無法跟他溝通的。

 

眼看著報告結果時間快到了，我不想再多糾纏，直接招呼大廳巡視的保安。

 

王大軍看保安來了，突然在兜裡掏出一沓紅包，拉著我的手和檢查報告一起拼命往我手裡塞。

 

大腦裡頓時警報大起，我暗叫不妙連忙後退兩步。

 

類似的事情我也聽說過。

 

如果隻是檢查報告，我大不了拒絕就好。

 

可王大軍莫名其妙地掏出沓紅包，我很難不懷疑他還有其他心思存在。

 

果不其然，當天晚上熱搜榜就出現了有關於我的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