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輕笑,「新去的那個瘋了?」
我嗚咽一聲,「她天天在院子裡跳舞,奴婢氣她踩壞了院子裡的菜,就餓了她幾天。」
皇後輕輕笑了起來。
「是麼。」
我退下後,皇後的貼身嬤嬤追問我,「她真的瘋了?」
我點頭,她笑笑,「走吧,我也去瞧瞧。」
我心裡有些慌,其實瘋女人現在已經不那麼瘋了,可是今天她必須要瘋。
越瘋越好。
我慌亂到甚至在冷宮門口摔了一跤,發出好大一聲,「嬤嬤,對不住,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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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訥訥道,「奴婢一天沒吃東西了,實在餓得受不住。」
遠遠地,瘋女人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
嬤嬤沒理我,自己慢慢走過去。
瘋女人正在胡亂跳舞,一面對著窗戶,聲音嘶啞地叫罵,「賤人!還不給本宮下跪!」
嬤嬤看了一會,「看樣子倒真是瘋得厲害。」
她吩咐我,「你倒也不必對她太好,沒有飯,就餓著她,S了也不怪你。」
我點點頭,「是。」
嬤嬤沒給賞錢,隻是用帕子捂著鼻子離開了。
瘋女人跳了一會舞,然後停了下來。
我看著她,她低聲咒罵,「多心的賤人。」
我喝著白水不做聲,她輕輕地問,「為什麼要幫我?」
「不是恨我害了那個奴婢嗎?」
我沒說話。
我入宮快十年了,待過內務府,安樂堂,甚至在侍膳處當了三個月的差,差一點就能去皇帝身邊侍奉茶果。
可惜我負責的果盤那一天突然少了一枚金桔。
於是另一位宮女便頂替了我的位置。
她運道很好,聽說後來皇帝將她賜給了一位侍衛成婚,婚後丈夫得力,她也成了一品夫人。
我也算走運,沒挨板子,但是從此好差事再也與我無緣,兜兜轉轉地來了冷宮。
這麼多年,我大概隻是太寂寞了。
我覺得她也是一樣。
7
下了幾場雨後,天氣愈發涼了。
我收拾出冬日的棉絮,正在外頭攤開曬,內務府的人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阿寧,收拾東西,準備出宮了!」
我愣住,「什麼?」
莊太監跟我以前打過交道,算半個熟人,「原本是輪不到你的,但是皇後娘娘心善,點了幾個S契宮女歸鄉,你運道好,圈了你的名!這天要下紅雨嘍!八月初八,別忘了日子,過了這村可沒這個店了。」
這是個好消息,我本該開心的。
但我隻是茫然。
出宮後又要去哪呢?
所謂的家人早就成為模糊的影子,無力而不可依靠。
這些年我雖然攢了一些銀子,可也不夠在宮外生活。
我想著這些事,照顧瘋女人的時候就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給她擦臉的時候,才意識到她的額頭滾燙。
「你怎麼了?」
她沒說話,雙頰燒得緋紅,「本宮、本宮熱得很。」
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和手心,「我給你拿來的被子呢?」
她沒說話。
我想起皇後娘娘殿閣裡的溫度。
嬌寵長大的貴人哪經得起冷宮裡的秋夜。
我把自己的被子也拿了過來給她蓋。
冷宮是沒有御醫的,幸好我在安樂堂侍奉過,便用院子裡種下的藥材熬了湯藥喂她。
她安靜地喝完,然後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整理要帶出宮的物件。
這麼多年,我還是什麼都沒有。
瘋女人的病卻重了起來。
先是發熱,隨後就是撕心裂肺地咳。
這種情況下,我找不到機會告訴她我馬上要離開了。
她病得很重,直到我出宮那日還沒有好轉。
宮門下鑰是未時初,我最遲未時就要走。
瘋女人已經燒得陷入昏迷。
我隻照顧她到未時。
我告訴自己。
那個時候我就走。
可是她卻一直沒有醒過來。
8
她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你不走麼?」
我沒說話。
我好像隻是忘了走,又好像想了很多。
「——辛夷。」
過了一會,她又開口。
「我叫謝辛夷。」
我把水喂到她唇邊。
我說,「我姓杜,叫我阿寧就行。」
「你留下來,就走不了了。」她喃喃道。
我沒告訴她的是,皇後知道我沒出宮,剛剛吩咐內務府派人來給我換了一個差事。
我給她把院子收拾好,柴也劈好,換了一些幹糧放在她屋裡,又搬了一罐白水來。
曬幹的藥材我給她分好了類。
我告訴她怎麼燒水,怎麼煮飯食,怎麼曬被子。
「你要照顧好自己。」我說。
內務府的太監來帶我,叉著手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拿包袱,我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就在我轉身的時候,她突然連滾帶爬地衝出來,嘴裡不住地罵,劈頭蓋臉地伸手扇我巴掌。
「賤貨!敢背叛本宮!來人!拉去慎刑司!」
我伸手去擋,卻發現她的巴掌落在我身上並不痛。
手心裡卻被塞入了一塊堅硬冰冷的東西。
她被人拉開的時候還在嗚咽著罵我,然後被關在了門後。
來接我的太監嘖嘖稱奇,「從前幹這樣差事,你現在也算熬出頭了。」
「別看牲獸房這名字不好聽,跟畜生打交道,可比跟人輕松多了。」
他嘿嘿一笑,「別怕,你來了,咱們就是自家人。」
牲獸房專管照顧宮內的動物,裡頭的人還負責喂雞。
張管事笑嘻嘻,「雞得上數,但生的蛋都是咱自個兒的。」
我小心地打聽之後誰去冷宮頂替我的差事。
「你管呢。」他滿不在乎,看到我的臉色,又問,「怎麼了?」
我低頭,「照顧裡頭的人久了,一時還有點擔心。」
他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得,你也是個重感情的,明兒我給你打聽著。」
我感激地道謝,按著他的指點也養了幾隻小母雞。
冷宮似乎再沒派過其他宮人,隻一個老太監每日送飯。
謝辛夷塞在我手上的是一塊小小的玉璜。
大約是她身上唯一的東西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
這是我入宮十年來收到的最昂貴的東西。
我不敢回去看她,隻能每日託付老太監把雞蛋帶去給謝辛夷。
9
張管事不曾問過我,但是心裡似乎很明白。
他偷偷告訴我,冷宮那人發配到邊塞的弟弟打了場大勝仗,似乎是要回京來了。
「雖然是翻不了案,但是要是那個時候她不S,指不定又能翻過身,可惜啊。」
我沒做聲。
就算她弟弟回來,也見不到謝辛夷。
她已經「S」了,宮廷裡再沒有她這個人。
他看我,「厩房問我借幾個人去照顧馬,就派你去了。」
看我點頭,他咂咂嘴,去烤蘆丁雞吃了。
最近我們也養了蘆丁雞,很能生蛋,隻是小。
我在厩房幫忙,入宮的達官貴人的馬都由我們照料。
我給馬兒們換了草,又查看一下馬蹄。
其中一匹馬的毛又黑又亮,顯見被主人照顧得十分精心,一定是哪位將軍的馬。
戰士的馬和貴族的馬是不一樣的。
我拍拍它,它便親熱地湊過來打了個響鼻。
「它想問你要點吃的。」
一個溫和的男聲在我身後響起。
我趕緊彎腰行禮,「奴婢僭越了。」
對方走到我面前,他的靴子風塵僕僕,穿著鎧甲,不是京裡常入宮的貴人。
他伸手想要將我扶起來,這樣的舉動讓我有點吃驚,猛地後退一步,這才看清他的臉。
他的眼睛應該也是很美的。
隻是如今他隻剩一隻了。
「嚇到你了嗎?」他問。
我搖搖頭,「將軍為國盡忠,奴婢敬佩不已。」
他走過去拍拍馬,聲音很低,「是你照顧的我姐姐?」
我渾身一抖,喏喏答道,「奴婢如今已經不在那兒了。」
他沒說話,我鼓起勇氣,「娘娘給我了一塊玉璜。」
我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將脖子上掛著的玉璜拉出來。
他的臉色放松下來,也扯開自己的領口,拽出一枚與之相對的玉。
「她一定很信任你。」
我搖搖頭,慚愧道,「奴婢沒做什麼。」
謝將軍將一隻滿滿的荷包塞進我懷裡,「麻煩你多照顧她。」
我收下了。
也不知道他今天送了多少個荷包。
他輕聲,「謝承霜。我叫謝承霜。」
「杜寧。」我說完,收拾了東西準備走出馬厩,卻不知為何,又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謝小將軍。
他正看著我,然後露出一個微笑。
我脫口而出,「你們笑起來很像。」
謝承霜的耳朵紅了。
10
那一荷包銀子,我分了一半給張總管。
他對我照顧頗多,本就該孝敬。
宮裡的規矩,我是懂的。
剩下的錢我買通了老太監,換了一次替他送飯的機會。
時隔三月,我又一次推開冷宮的門。
裡頭果然凌亂不堪,卻又比我想象的要好。
我趕緊過去看謝辛夷,她正在歪歪斜斜地打水。
我幫她收拾了院子,教她分辨雜草和可以吃的植物。
「煮來吃可以治療風寒。」我說,訝異小廚房裡竟然還算井井有條,可見她是在打理的。
她聲音很輕,「不想S,就什麼都會了。」
她的頭發蓬亂,衣服也很破舊。
「我要瘋,這樣他們才會放心。」
「以前都覺得本宮最壞,其實本宮要的不過是情分二字。所謂的情分,就把本宮牢牢困住了。」
「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哈哈——哈哈——」
我嘆氣,「不是的。」
我給她洗頭,「當皇貴妃的時候,你也有過快樂的時光吧?你入宮,也有盛寵十幾年,怎麼會半點開心都沒有呢?你這一生,不全是苦啊。」
她愣了。
然後眼淚滾滾而下。
我梳順她的頭發,勸她,「想開些罷,人在哪兒不都是活。」
我告訴她,謝承霜回來了,隻是眼睛有一隻不太好。
她哭得更兇了。
我說他給我銀子要我照顧你,以後你還缺什麼,讓老太監告訴我。
我說我拿了他很多錢。
我說我養了蘆丁雞,蛋小但是很多,下次給你送來。
我很少說這麼多話,因為從來也無人聽我說話。
但是謝辛夷現在是個瘋子,我跟她說話就不用顧忌。
沒人信瘋子的話。
我說了很久,等我要走的時候,謝辛夷問,「那你呢?」
「我風光過,狠毒過,也算沒白活一次,那你呢?你一直都隻是個小宮女。」
我收拾起食盒,「宮裡也有很多好人的。」
我遇到了阿雪,遇到了你。
我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