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初春,緊鎖三天的部隊禁閉室大門終於再次打開。
剛結束反省的陳舒棠沒有第一時間回大院,而是走向營地大門前的公共電話亭。
她拿起電話,用纏裹著碎布的手艱難撥通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陳舒棠率先開口:“爸,是我,舒棠。”
對面驚愕了一瞬,但很快沉下氣來:
“我當初怎麼說的?你一天在外和靳家那小子私奔,我就一天沒你這女兒!”
陳舒棠望向自己仍在溢血的小拇指處,她那清澈的雙眸愈發堅定:
“我想通了,我要回家繼承烹飪技藝。爸,幫我在上海找份廚師工作吧。”
Advertisement
聞言,陳父生怕她反悔,激動道:
“那我們陳氏的傳世廚藝總算是後繼有人了!小棠,你要多久回來?”
“最快半個月,我還要交接一下炊事員的工作。”
聽完陳父關切的話語,陳舒棠掛斷電話,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滾落。
初春的涼風忽地吹過,吹散了纏繞在她左手的碎布。
陳舒棠的小拇指,明顯少了半截。
傷口隱約露骨,她從衣裳上撕下止血的碎布已然被血汙染得黑紅。
三天前的回憶頓時湧上心頭,陳舒棠唇邊扯開一抹苦笑。
那日她本想去菜園摘點晚餐食材,卻撞見靳之年在和衛生站的醫生張婉妍野外偷腥。
陳舒棠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初愛得她S去活來、非要帶她私奔的竹馬,
如今身為她的未婚夫,他卻壓著剛來部隊三個月的女人低聲索求。
強忍著心痛準備晚飯,陳舒棠在斬雞時一失神,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小拇指。
鮮血沿著砧板流到地上,僅剩皮肉相連的半截小指搖搖欲墜。
傷口痛得陳舒棠近乎窒息,但也比不上心痛的半分。
那時衛生站值班的醫生隻有張婉妍,可她卻說自己暈血,S活不願意幫忙做接指手術。
兩人爭執無果後的當晚,張婉妍哭訴自己食物中毒,上吐下瀉。
身為營長的靳之年就這麼信了。
他無視陳舒棠的辯解,一口咬定她是在故意報復張婉妍。
最後,靳之年不由分說地把她關進禁閉室。
害得她的手指沒有保住……
回過神來,陳舒棠已經走到了部隊大院門口的海棠樹下。
三日禁閉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思緒,苦澀感在她心頭不斷翻湧。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陳舒棠身後傳來:
“舒棠?你怎麼回來了?”
陳舒棠身軀一震,她回頭就看見了疑惑的靳之年。
隻見他手上提著兩大袋行李,身旁的張婉妍正挽著他的臂膀,兩人無比親昵。
明明早已親眼見證靳之年和張婉妍在玉米地裡翻雲覆雨的景象,但再次看到他們光天化日下的親密舉止,陳舒棠還是會心髒猛地抽痛一下。
她鼻尖泛酸,佯作不在乎地說道:“靳營長真是貴人多忘事,明明是你說禁閉三天,難道現在還覺得沒關夠我嗎?”
察覺到她的異樣,靳之年劍眉緊鎖,有些不解。
在他的預想裡,陳舒棠禁閉出來就會哭鬧個不停,責怪他、怨恨他。
他甚至連哄她的話都想好了。
但真正等到這個時刻,陳舒棠卻不哭不鬧,冷靜得有些異常。
心裡本就理虧,靳之年主動抽離被挽住的手臂,正想上前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第二章
還沒等他開口說完,身邊的張婉妍後仰摔倒在地,尖叫道:
“呀!哪來的狗!”
一條通體雪白的田園狗搖著尾巴出現,陳舒棠眉眼無意識柔和下來。
她不在的這幾天,可能是沒人喂養,小白也瘦了。
“你不要過來!”
小白隻不過是靠近嗅了嗅她,沒想到張婉妍反應這麼大。
靳之年一眼認出這是陳舒棠養的狗,掩蓋不住的嫌惡瞬間取代他臉上微弱的歉意。
剛才還在開心搖尾巴的小白立刻被靳之年一腳踹開,發出痛苦的嗚嗚聲。
見狀,陳舒棠頓時氣急:“靳之年!你幹什麼!”
坐在地上的張婉妍帶著哭腔,委屈兮兮地扯住靳之年的褲腳:“靳營長,我好像把腳崴了。”
一聽到她的話,靳之年對陳舒棠的責罵充耳不聞,隻顧著檢查張婉妍的腳傷。
發現她腳踝微紅後,靳之年臉色一沉,扭頭對陳舒棠說:“我要帶婉妍去她的新宿舍,你先幫忙拿著行李。”
話音剛落,他把手上的行李扔向陳舒棠,自己俯身輕輕抱起張婉妍。
沉甸甸的行李撞上她受傷的小指,血肉模糊的白骨因受到衝擊力再次刺出。
陳舒棠痛得失聲,眼角飆出生理淚水:“靳之年,你別太過分了!”
已然走出幾米距離的靳之年回頭看到她捂著左手叫喚,冷聲道訓斥道:
“少了半截手指而已,別小題大做。炊事員也是兵,這點苦都吃不了就滾回家去。”
他的話如利刃刺穿陳舒棠的心口,她好不容易平復的淚意再次決堤。
“靳之年,你知不知道……”
我在昏暗髒亂的禁閉室,傷口發炎又化膿,疼得鑽心。
那截斷指也逐漸萎縮、腐爛,我發著高燒,狠下心徹底咬斷自己的小指。
如果你知道這些,還會說是我小題大做嗎……
痛苦的記憶如鲠在喉,最後隻有不成聲的抽泣從陳舒棠嗓間溢出。
可靳之年卻對她置若罔聞,徑直抱著張婉妍走向宿舍樓。
直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陳舒棠看著小指流的血染紅破爛的衣角,唇角咧開一個悽然的笑。
那些從小就在她心口盤踞的愛意,都在此刻轟然崩塌、潰散。
靳之年,從今往後,我不想再愛你了。
次日清晨,陳舒棠起了個大早。
她拿出醫藥箱,小心翼翼地給那血淋淋的半截小指上藥。
錐心刺骨的痛感再一次提醒著她這五年來和靳之年的相愛有多麼荒謬、多麼可笑。
昨天的她單手提起那兩大袋行李,硬是拖上五樓。
等她氣喘籲籲地抬頭看到熟悉的房門號,陳舒棠這才發現張婉妍的新宿舍就在自己屋子的隔壁。
是靳之年原本和她說好當婚房的那間大屋子。
“羨慕吧?這可是之年用自己的功績請示領導,特意幫我求來好屋子呢。”
“舒棠,你別聽她瞎說。反正我們的結婚申請還沒批下來,這間屋子先給婉妍住,我們以後的婚房可要比這個好多了……”
張婉妍得意洋洋的炫耀,靳之年強詞奪理的辯解,所有的一切都在陳舒棠腦海中一次又一次重現。
強壓下眼眶的酸澀感,陳舒棠用紗布緊裹小指。
她還要去組織那邊提交轉業報告。
以及,撤回她和靳之年的結婚申請。
剛推開門,陳舒棠就聽到了一陣交談聲。
抬頭隻見靳之年少見地穿上白襯衫,身姿挺拔如松。
他站在隔壁屋門口和張婉妍低聲細語著,兩人言笑晏晏。
注意到陳舒棠這邊的動靜,靳之年對她勾唇一笑:“早啊,舒棠。吃過早飯了嗎?”
第三章
陳舒棠心尖一顫,怔在了原地。
恍神間,眼前的男人與記憶中滿眼是她的少年身影重疊,不變的是他眼底的無盡愛意。
但小指的隱隱作痛拉回她的思緒,陳舒棠下意識問出了自己的心聲:
“阿年,你怎麼大清早就在她屋門前?”
察覺到她低落的情緒,靳之年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關切的神情就取而代之。
他假裝鎮定地上前輕擁陳舒棠入懷,軟下聲音解釋道:
“舒棠,你別誤會。婉妍說怕她的屋子像上次一樣又漏水,我才進去幫她看看。”
換做以前,陳舒棠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相信他的說辭。
可事到如今,靳之年頂著一脖子的深紅吻痕,衣領上的陌生香味更是蓋都蓋不住。
又如何能讓她相信呢?
心底的失望漸漸蔓延至全身,胸口處生出密密麻麻的疼。
陳舒棠輕輕掙脫他的懷抱,神色黯然:“我沒誤會,就問問。”
對上靳之年那清如江水的黑眸,她的心口如撕裂般發痛。
是他眼中對她的愛意有假,還是他能用一顆心同時愛上兩個人。
陳舒棠已經看不明白了。
見狀,靳之年以為她還在為昨天的事生悶氣。他不禁輕笑,牽起她那纏裹著紗布的左手:“昨天我看婉妍受傷才太著急了,所以才……”
說著,他近乎討好般望向陳舒棠,“都是我不好。舒棠,原諒我好嗎?”
靳之年又在解釋,可陳舒棠現在不想再聽了。
當初純粹炙熱的愛已經被他一次又一次的謊言消耗殆盡。
感覺淚意如排山倒海般襲來,陳舒棠隨便找了個借口,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場。
可她剛走到大院,樓上又隱約傳來那兩人的交談聲。
仿佛鬼迷心竅一般,陳舒棠駐足躲在屋檐下,默默聽著他們的對話。
“之年,我看舒棠妹妹的手指已經接不回去了,看上去真可怕。要不是因為我……”
“別自責了,這又不是你的錯。殘廢就殘廢唄,大不了我結婚申請一批下來就去娶她,我養她一輩子還不夠彌補嗎……”
男人的話如兜頭一盆冷水澆滅了陳舒棠心裡僅剩的一絲期待,她唇邊扯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連靳之年對她的愛都變成了補償。
隻可惜,他們的結婚申請再也不會批下來了。
陳舒棠望著大院門口那一樹未開的海棠發呆時,她腿邊突然傳來溫熱柔軟的觸感。
“汪汪——”
她垂頭望去,小白依舊搖著尾巴,不斷蹭著她的小腿。
陳舒棠眉頭頓時舒展,蹲下身輕撫狗頭:“小白真乖,來送我出門嗎?昨天受的傷痛不痛?”
小白仿佛聽懂了一般,哼唧哼唧地用湿漉漉的狗鼻子輕拱她的掌心。
看著黏人的小白,陳舒棠心中的悲傷漸漸軟化,眼淚像斷線珠子般湧出。
當初骨瘦嶙峋的流浪小狗,如今已經被她一手養大,成了皮毛油光的大姑娘。
如今,小白成了陳舒棠在部隊唯一的家人。
等到心情平復後,她來到王支書辦公室,毅然決然敲響了那扇門。
“王支書,這是我的轉業申請,麻煩您審批了。”
遞出昨晚寫好的報告後,陳舒棠繼續開口,“我想取回我和靳營長的結婚申請書。”
聽到她的話,王支書一臉愕然:“陳同志,難不成你是因為上次禁閉的事情和靳同志吵架了?大伙們都盼著你們結婚呢,你可千萬別衝動啊。”
“靳同志是個正直的好營長,他對你的一片真心大家可都看在眼裡,你也別怪他辦事認S理……”
聽完他叨叨絮絮地勸解了半天,陳舒棠淡然一笑:
“王支書,我們沒吵架。隻是我突然想起結婚申請上的信息填錯了。”
總算是瞞過了王支書,陳舒棠看著還沒蓋章的結婚申請,心頭翻湧著復雜的情緒。
突然,一個面熟的小士兵在大路上喊住了陳舒棠:
“陳同志,你家裡人給你來電話了!”
第四章
簡單感謝完小士兵後,陳舒棠加快步伐趕去公共電話亭。
她剛回撥的電話立刻接通,陳父高興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來:
“小棠啊,爸給你找到了和平飯店的後廚工作,是熟人推薦來的。”
聽到他的話,她頓時杏眼圓睜,滿臉不可置信:“真的嗎?那不是上海最闊氣的飯店嗎?”
“這麼好的工作,怎麼輪得到……”
話還沒說完,她背後響起疑惑的聲音:“工作?什麼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