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一直陪伴我的兩人,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我問素雲:「既然覺得我的畫好,你可願隨我學畫?」
素雲一下子愣住了,牛媽媽也有些不知所措。
半晌,素雲結結巴巴地說:「小姐,奴婢,奴婢一個下人,怎能,怎能當你的傳人呢?」
「是啊,小姐,她現在已經四十多了,哪裡能學您的畫?」
我搖了搖頭:「四十又如何?隻要她好好調養身子,至少還能再活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學畫也夠了。」
「可……」
「牛媽媽,我如今孑然一身,你們就是我最親的人。林家已經沒落,現在雖然還有人記得父親,可再過十年,二十年呢?我想找個傳人,不求其他,隻求能夠把林家畫技傳承下去,讓後人也能記得父親的名字,我的名字。素雲,你願意幫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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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素雲最終還是雙眼含淚地答應了下來。
此後一路上,我的腳程更慢了。
有時為了讓素雲能夠觀景習畫,我在一地會停留數月。
左右闲來無事,我也和曾經的密友通起信來。
今日來信的是長安伯府的老夫人,王碧雲,她和我十幾歲相識,還互相鬥過。
後來一起嫁到京城,一起受過各自婆母的磋磨,關系也從一開始的敵對變得親密起來。
幾十年下來,更是無話不談。
她得知我和沈青雲和離後,先是寫了一封二十幾頁的信痛罵我,隻在最後問我。
「林家阿姐,你可曾受委屈?」
那一刻,自以為已經滿不在乎的我雙眼不由一紅。
我背著素雲和牛媽媽偷偷擦幹了眼淚,給她回了一幅我沿路畫得最好的一幅畫。
畫寄出去不久,她的信又來了。
這一次還是罵我的,卻罵的是我獨自去過快活日子,不叫上她。
我把信拿給牛媽媽看,惹得她也笑了起來。
這一次,碧雲信卻是說了起了沈府最近的熱鬧。
我此前在她的一封又一封信的逼問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真相。
她如今說起沈府來沒有絲毫的顧忌。
「林阿姐,你走後,沈家不敢對外宣布你和沈老賊和離的消息,讓那嘉和郡主著急了。
她又找了的沈老賊求安慰,卻不想被陪同太後上香的陛下撞見了。
陛下大怒,沈老賊這才說出你們已經和離的事,勉強過關。
為全皇家顏面,陛下還給二人下旨賜了婚。
沈老賊是個不要臉的,被賜婚後就在京中放出流言。
說他們二人年少時就互有好感,隻是陰差陽錯之下,被迫分離,竟成了才子佳人多年後破鏡重圓的佳話。
隻是他沒想到,這麼一傳,你和李將軍府就成了讓有情人分離的惡人,被讀書人痛罵。
你不在京城,不在意這些,可將軍府的人卻不是好惹的。
李大將軍下葬不過三月多,柴月舒就要改嫁,他們本就不痛快,看在皇家的面子上忍了。
可現在眼看自家要聲名盡毀,又如何忍得了?
隻稍微一查,就查出二人在喪期就私會。
李家太夫人年事已高,知道這件事後當場氣暈了過去。
李大將軍雖然已經戰S,但將軍府到底還有旁人撐著,這下徹底被惹怒了,直接在大朝會百官面前參了沈老賊一本,將二人的醜事公之於眾。
我寫信的時候,沈老賊剛被陛下訓斥了數個時辰,被罰停職在家。」
看完信,我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哪怕對沈青雲沒了感情,我看著他倒霉,還是會很開心。
我本以為信到這裡就結束了,卻不想又摸到一頁紙。
後面的內容和前面的沒有接上,很顯然不是同時寫下的。
「林阿姐,今日你那兒媳帶著小兒子陪同著柴月舒一起到徐國公家赴宴,被李將軍府的人羞辱,我看不過去她把氣發在小輩身上,回護了兩句,她就向我打探你的去向。
我自然是沒說的。
隻是她哭得厲害,說想念你,我,我就想著問問你的意思。」
9
看完信,我在心中嘆氣。
碧雲還是和從前一樣心軟。
記得剛嫁到京城時,我受婆母挫磨,有次實在沒忍住,在宴會後背著人偷偷抹眼淚,被碧雲看見。
她沒有問我什麼,隻是後來隔三岔五就邀我到長安伯府。
我婆母雖然是京城人,但沈家家境並不好,那是沈青雲官位不高,她也不敢的得罪長安伯府,隻得任由我出門。
我也有了些松快的日子。
我沒有給趙氏留面子的想法,在給碧雲的回信裡,我對這件事隻說了一句話。
「嘉和郡主皇親貴胄,吃穿用度樣樣精細,卻不通俗物,她隻是因府中銀錢不夠,才想念我。」
此後,碧雲的信中再沒有趙氏。
……
三年後。
我踏過大漠的風沙,看到了邊境困苦,有心想要為邊境百姓做些什麼,但到底年老體衰,有心無力。
素雲卻在邊境開了個女子私塾。
她說她既然已經成了我的弟子,自然要為我這個師傅做些我做不到的事。
我在一旁看著她日日忙碌,精神卻越發好了。
我把忙碌的她畫了下來,做成了一本畫冊,請好友幫我刊印出來,一時竟然傳遍大夏,成為美談。
就在我猶豫要不要帶著素雲一起去江南時,我接到了京中另一好友的書信。
碧雲病了,命不久矣。
我沒有猶豫,立刻讓下人我收拾行囊。
我要回京城見碧雲最後一面。
素雲想和我一起回去,被我拒絕了。
我看著她,眼中是期許。
「素雲,我身邊不缺照顧的人,可這裡的女童卻需要你,這不隻是你一人的心血,也有我的希望。」
素雲留下了。
我帶著牛媽媽趕往了京城。
風塵僕僕數月,我終於到了京城。
沒有花時間感慨,我直奔長安伯府。
門房本想攔我,我卻遞上了名帖。
那是幾十年前碧雲覺得是要給我下帖邀請太麻煩,寫了一沓帖子給我。
卻不想在如今派上了用場。
長安伯府的氣氛很是肅穆,卻依然井然有序。
我被下人帶到了碧雲的房間,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不由鼻頭一酸。
碧雲卻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
她伸出已經有些顫抖的手。
我往前幾步,握住了那隻手。
「林,林姐姐,我真羨慕你啊。」她說。
「你能在人生的最後幾年放下一切,做回你自己,而我,卻被困在這伯府中一直到S。」
她說,他看到我三年前的那幅畫時,就向兒子提出要出門走走,卻被兒子以她身子不好拒絕了。
她說,她真想回到少時和我作對的日子。
我一直默默聽著,直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整個身子倒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兒子兒媳們立刻跪了下去,哭作一團。
我默默放下她,離開了長安伯府。
次日,他們為碧雲收殓好屍身,操辦上了葬禮。
我去上香,看著那黑漆漆的棺材,實在沒法想象好友躺在裡面的樣子。
渾渾噩噩的出了伯府,我卻在路上被人叫住了。
10
叫住我的是我的兒子。
他在翰林院熬了多年,終於出來,正式進入朝堂。
卻沒能如願以償地直接入六部,而是成了宗事府的一個小吏。
他穿著深青色的袍子,身邊跟著趙氏和已經八歲的小兒子。
見了我,他顯得很是激動。
「母親,三年了,您終於回來見我們了!」
我看著他,卻隻覺得恍如隔世。
耳邊,是兒子兒媳激動地傾訴對我的思念,不遠處,是好友靈前分不清真心還是假意的一張張哭泣的面孔。
「母親,你回府吧,隻要你回府,我會幫你,讓父親休了柴月舒,風風光光地將你迎回府……」
我這才回過神,和他們拉開了距離。
「你想多了,我這次回京是為了見好友,並不是要回到沈家。」
兒子看了看不遠處的長安伯府,挑了挑眉。
「母親,你也看到了,長安伯府的老夫人,膝下有兒女環繞,才能這般風風光光地下葬。你若是執意一人在外,等你百年之後,難道要奴僕為你下葬,找個荒墳草草埋葬?」
我聽著他這仿佛拿捏住我的話語,笑了起來。
「人S萬事空,我S都S了,身後事熱鬧如何,冷清又如何?左右都是給活著的人看的。更何況,你是我的兒,若我百年之後不給我安葬, 天下文人悠悠之口,隻怕你如今的官位都保不住。」
兒子似乎沒料到我會說出這種話, 他踉跄後退一步,看著我的目光中滿是失望。
「母親!你如今怎會變成這樣!」
「我從來都是這樣,孩子,我為了你, 為了你父親,當了幾十年別人眼中的賢妻良母,現在隻想做回自己。」
我看著他深受打擊的樣子, 笑得越發從容。
「好在, 幾十年的賢妻良母到底沒有白當,雖然我的丈夫不忠,兒子不孝,但我已經名聲在外。你們,無法用名聲拿捏我。」
說完,我轉身, 就要離去。
好友已去, 我此生, 可能都不會再踏入京城。
「母親,父親如今情況不大好, 你能不能, 再去見他一面。」
身後,是兒子壓抑著情緒, 懇求我的聲音。
我沒有回頭,隻是道。
「他有他年少而不可得的青梅, 不需要我。」
「嘉和郡主已經被褫奪郡主之位, 他們兩年前就和離了!此後再也沒有來往。」
「我與他三年前就和離了, 也不必再有來往。」
「母親, 你就不能回頭嗎?」
「道不同不相為謀, 回頭又能如何。孩子,母親教你最後一件事, 當斷不斷,反受其害。你父親當年沒能和嘉和郡主斷幹淨,於是幾十年後, 我同他斷幹淨。他娶嘉和後, 又不想同我斷幹淨,於是, 嘉和也和他分離了。孩子,人生哪有那麼多回頭路。」
我進了馬車,沒有再看這京城的一草一木。
京中繁華如過往雲煙, 而我, 即將踏上煙雨朦朧的江南。
日後天高水遠, 無論我最終會S在哪裡,我依然是自由的。
我要在我的有生之年, 畫下所見的美景。
我要將我的畫作刊印成冊, 讓天下人看到,讓天下女子看到。
這樣,不管她們見過這大好河山後想要踏上和我一樣的道路,還是選擇繼續相夫教子。
至少, 他們能在我的畫作中看到天地之大,山河之廣。
如此,我也不枉在這人世間走一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