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陛下者,陛階也。
是為九五之尊。
他走過來,伸手扶起我,周圍的人全都退了出去。
「看著我。」
他說,嗓音低而啞。
我抬起頭。
他低低地笑了:「現如今想單獨見你一面竟這樣難?」
Advertisement
「陛下在說什麼,微臣聽不懂。」
蘇殷巡的眼中慢慢流露出一絲偏執和瘋狂來,他一把擒住我的手:「你總是這樣,朕今日就把話挑明白了,朕……」
他近乎於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
「朕心裡有你。」
我抿著唇,要掙開他。
「你瘋了嗎?臣是男子。」
他的神色竟又開始鎮定下來,帶著穩操勝券的迫人氣勢,眼神輕狂。
「那又怎麼樣,朕是天子,想要的人沒有得不到的道理,你說是嗎?檀安。」
他大概掙扎過,彷徨過,而今終於說服了自己。
我沉靜地看著他:「可這不是臣想要的。」
他是不在乎的,也或許是被我逼得沒有法子了,竟不由分說地便要開始解我的衣衫。
他的力氣大得驚人。
我喊他:「蘇殷巡!」
然後掀起手,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臉上。
他半點也不生氣:「嗯。」
可下一瞬,他觸到了什麼東西,指尖就那麼在我的身前停滯下來,怔怔地看著我。
今夜的月色實在很好,將他臉上的驚愕照得清晰可見。
他過了很久才反應過來,然後暢快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幾乎要流出淚來。
他道:「你居然是女子。」
28
我想,今時今日,站在我面前的人若不是蘇殷巡,而是歷朝歷代任何一位帝王,都會龍顏大怒,恨不能立時斬了我泄憤。
可他居然很開懷,甚至同我說:「檀安,朕等不及了,今日便下旨封你為妃,往後常伴君側,好不好?」
我俯身叩地:「臣不願。」
他的神情慢慢變冷,嗤笑道:「你還看不明白嗎,這事由不得你。」
說著,便向外頭大喊了一聲:「來人,備筆墨紙砚,朕要擬旨。」
很快,就有人將東西送了進來。
蘇殷巡執著筆,姿態隨意:「讓朕想想,這旨該怎麼擬,是寫侍郎大人瓊花玉貌還是穎悟絕人,抑或是端麗冠絕?給你個什麼封號好呢?昭,怎麼樣,昭昭南山景,獨與心相知。」
我腦子裡的弦在剎那間崩掉,SS地望著他:「陛下坐擁三宮六院,美人那樣多,非要為難臣嗎?」
他彎唇:「是。」
我站起來,從他的手下奪過那張聖旨,然後毫不猶豫地當著他的面撕成了兩半。
明黃色聖旨落地的那一瞬間,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輕:「若非要如此,陛下不如S了我。」
他臉上的笑容迅速斂去,一時間狠戾非常:「好啊,不想做妃子,那你想要什麼,說出來,朕滿足你。」
我深吸一口氣,看著他的眼睛:「臣要扶搖直上,赤心染青天。」
他笑了,覺得這很荒唐。
「朕富有四海,能許你心中所求,這樣也不行嗎?」
說完,他頓了一瞬:「況且,你隻是個女子。」
聽到這句話,我譏诮地笑了一聲,心底忽而泛起一股巨大的悲哀來。
「是,我是女子,可走到這一步,我付出的不會比任何一個男子少,我一樣寒窗苦讀多年,一樣伏案點燈至天明,你可以說我欺君罔上,不成體統,卻不能說我……隻是一個女子。」
他凝望著我,眸光很沉。
我接著道:「陛下守土開疆,心胸浩若煙海,裝Ţũⁱ得下天下萬民,為何要這樣瞧不起一個女子呢,難道女子就隻能為妃,再加上昭、麗、柔這樣的前綴,而男子就可以有千萬種可能,理所當然地有凌雲之志嗎?」
他睥睨著我,氣場強大而攝人:「宋檀安,可這樣的世道,你又能如何呢?你今日能在朕面前說出這番話,是因為朕心裡有你,舍不得S你,可來日,你能在天下人面前說這樣的話嗎?你敢逆天下人嗎?」
我緘默片刻,看著他:「臣願將此當作畢生之志。」
他的目光像利刃一樣在我身上遊弋著,像在看戲一樣:「你很天真,但朕可以給你這個機會,三年,若是做不到,你就是朕的。」
何其可笑,這樣的仁慈不是作為一位帝王給臣子的。
可我又應該慶幸。
慶幸他待我別有心思。
29
他放過了我。
我獨自一個人回府。
街上人流如織,到處都很熱鬧,酒樓前更是聚了不少人。
擺滿了香囊的攤位前,攤主頗有些唏噓地說:「每次過節都要S一兩個,也是命不好。」
我愣了一下,撥開人群,就看到躺在正中間衣衫不整的女子。
她的面容很熟悉。
安靜而恬淡。
正是曾同我有過一面之緣的屏兒。
那時,她還問我會不會再去找她。
我說會的。
可我忘了,她也S了,S在中秋佳節,燈火闌珊時。
「行了,別看了,那等權貴,看得上她才讓她侍奉,她非說自己隻是唱曲的,這不是活該嗎?」
我緊緊地捏著拳,將外衫蓋在了屏兒ťü₌身上,然後對著樓上的人道:「滾下來。」
30
我手持官牌,塞了些銀兩給旁觀的人,讓他找來了京兆尹。
為首的公子哥認出我來:「宋大人好大的威風,你知道我爹是誰嗎?」
我盯著他:「本官今日不管你是誰,天子腳下,犯了事就要拿你。」
他哦了一聲,任由衙役將他押走。
「行啊,我看你能把我怎麼樣。」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
成安侯的公子,儀妃的親弟,當今國舅爺。
在京都已作惡多端多時。
31
等我將屏兒的事處理完,天色已經很暗了。
我在府門外看到了嘉敏。
她蹲在角落裡,身上的華服沾了塵。
我問她:「你在這裡等了多久?」
嘉敏的淚盈滿了眼眶,帶著哭腔問我:「你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是因為我的事嗎?皇兄是不是為難你了?」
「沒有,是別的事。你的事,我正在……」
她打斷我:「檀安,我想明白了。」
我凝眉:「什麼?」
她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淚,從地上站起來:「我願意去和親。我從小養尊處優,食天家之祿,沒道理到了這樣的關頭卻要退縮,這次遠赴千裡的人不是我也會是別人,可她們又憑什麼替我承擔這些呢?」
我突然笑了:
「你當真這樣想?」
她點頭:「嗯。」
可是也沒道理這種時候就要讓女子站出來啊。
那些有鴻鵠之志的大丈夫呢?
32
當日夜裡,我又做了一場夢。
一場沈從章來找我的那日已經做過的夢。
夢裡,八歲那年,沈從章並沒有出現,我也確實南下了。
然後淪落樂坊。
每日做得最多的事便是彈琴跳舞。
最開始的時候也挨過不少的罵,後來我學乖了,比任何人都嘴甜,也好過了很多。
可樂坊裡的女子,說白了就是權貴的消遣。
隻是我很幸運,幸運到被朝中的一位大臣看重,送進宮做了秀女。
蘇殷巡很寵我。
遠勝過寵今日的儀妃。
我甚至還順利誕下了一位公主。
可後來呢?
我還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打入了冷宮。
他愛我,又恨我是個細作。
如此愛恨交織,才算情有獨鍾。
這才是我原本的一生。
我本該嬌怯而柔順,是天子的掌中珠。
可若是我沒入宮呢。
那彼時的我和今Ṱù₋夜的屏兒也不會有任何不同。
33
小軒窗。
南燕銜新枝北雁哀聲長。
宿雨一夜紅瘦海棠。
34
這樣一來,我所以為的氣運,其實也都是上天在推著我用另一種方式走到蘇殷巡面前。
就像命中注定一般。
八歲那年,沈從章離開後,我往京都的方向走了三天三夜,餓得要活不下去。
於是有高人出現。
教我醫術,授我本事。
十一歲那年,我以女子之身無法在京都立足,更遑論濟世救人。
被地痞趕出了京都。
於是有人說科舉是窮苦人在京都立足最好的法子。
同年,我從宋知變成了宋檀安。
還有最好的書院來收我。
然後便是幾年苦讀,登天子堂。
遇見蘇殷巡的那一刻,所謂的氣運也隨之消失。
我隻是個隨時會被堪破身份,然後被天子收入後宮的囊中之物。
那些我所以為讓我變得更強大的一切,其實隻是為了這一場相遇而已。
至於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話本子裡的男女主角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不管過程是如何曲折。
可我過了不一樣的人生,變得執拗而不善言辭,那就注定我不是夢中的那個我。
35
很快,我讓人拿了當朝國舅爺的事就鬧得滿朝風雨。
我從中周旋,整整三日不曾回府。
然後此案到底草草了結。
隻打了他三板子以作警告。
三板子,便抵得上一條人命。
那位國舅爺被打完以後依舊神清氣爽,對我說:「宋大人,知道什麼叫蜉蝣撼樹,不自量力嗎?不就一個酒樓裡頭的女子,至於嗎,害得小爺白白挨了板子。」
沈從章也不懂我:「侯府最近如日中天,你這又是何必?」
我這又是何必?
問得好。
若今日S的是朝中的哪個大臣,而非一介小小女子,他們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嗎?
蘇殷巡特意在無人的巷子裡堵住了我。
他站在馬車邊,漆黑的眸裡泛起幽光:「檀安,你瞧瞧,朕說什麼來著,是世道如此。」
我垂下眸子:「可臣今日能站在這裡,就說明這世道不僅僅隻是如此。」
他臉上浮現出一抹詫異來,又問:「嘉敏去找你了吧?那你要救她嗎?救這個你眼中不該如此的人?」
36
又過了兩日。
和親之事終於被擺到了明面上。
蘇殷巡高高地坐在上首,置身事外般聽著臣子們的交談。
他的目光偶爾會放到我身上。
像是在說。
宋檀安,你待如何呢?
要以女子之身娶嘉敏嗎?
隻是讓他失望了,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出來說話的意思。
朝堂一時間因為戰還是和而爭執不下。
也不是沒有主戰的臣子,可很快,就因為沒人願意領兵而懸置下來。
這是先帝重文輕武留下的果,要想改變,非一夕之功。
可沒過多久,有年輕人邁步出來,跪在地上,在眾臣的目光中道:「微臣願往邊疆,為君驅策。」
此話,正中帝王下懷。
因為他本就沒打算讓任何一個女子去和親。
夢中更是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這件事。
這次會出現,也隻是為了讓我去求他而已。
他有早就培養好的將才,隻待在此戰中立功,然後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蘇殷巡裝模作樣了好一番,這才允下。
可沒過多久,就有急報呈上來。
稱軍中一大半的人染了疫病。
軍心潰散。
朝野大驚。
我這才向著天子拱手:「微臣曾跟醫毒聖手學過醫,願同將軍一道前往邊關,助他一臂之力。」
蘇殷巡的臉色在這一瞬間變得異常地沉冷。
可臣子們巴不得這時候有人能站出來,都在旁邊應和著。
說聖手有多麼多麼地厲害,我作為他的徒弟,必定能力挽狂瀾。
瞧,我學過的東西,終有一日會派上用場。
我願意讓它成為氣運,它就是。
於是我對天子說:「隻是臣走之前,心裡總有一樁事放不下。」
此話一出,立馬有人急切地問起來:「什麼事?宋大人隻管說,我等都願意盡綿薄之力。」
我揚唇,聲音恭敬而幹脆,字字清亮:「成安侯之子於中秋當晚草菅人命,此等禍害不除,不足以彰君恩,正人心。」
此言一出,滿堂哗然。
可很快,就有朝臣不顧成安侯鐵青著的臉色出列:
「陛下,國舅爺的行徑,臣也早就有所耳聞,不如就先允了宋大人,待來日邊疆大患一平,便按他說的辦。」
這話說得很巧妙。
得等我做成了才能按我說的辦。
蘇殷巡的目光沉涼如水,良久才道:「允。」
說完,他又問:「若是不成呢?」
我的聲音擲地有聲:「臣提頭來見。」
37
大軍出徵的那日,那位毛遂自薦的將軍拍了拍我的肩膀:「宋大人此舉,我很是敬佩。」
「酒樓裡的女子又怎麼樣?在我看來,一點也不低賤。」
我愕然許久,突然覺得遠方天光大亮,對著他重重地點頭:
「嗯。」
38
在夢中,此次與大宛國之戰歷時一年半。
可這一回,隻用了半個月。
得益於夢中所見和我前半生所學,疫病在戰爭之初便被很快地控制住了,並沒有像夢中一樣擴散開來。
我讀過不少兵書,治病救人之餘,也會幫著將軍一道看輿圖, 然後商量些作戰計劃。
他本就是作戰奇才, 這樣一來,更是如虎添翼, 幾次三番將我當作畢生知己。
捷報一封封地往回送,最後一戰的時候, 我等來了那位國舅爺的人頭。
還有天子的一封手書:
「朕允諾。」
他一語雙關, 我抱著手書,幾乎要喜極而泣。
39
大軍得勝歸朝那日,天子特意前來相迎。
他當著所有人的面,拆穿我的女子身份, 然後力排眾議,興女學, 嚴律法。
嘉敏哭得鼻子都紅了,上氣不接下氣,說我居然是個女的。
可緊接著, 她又道:「那你也一樣很厲害。」
我被封為尚書, 兼太醫院院首。
我作為女子的青雲路,才剛剛開始。
40
沈從章隱晦地問我:「陛下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了?」
我點頭:「是。」
說完, 又想起他在夢中的結局, 提醒他:「你們沈家是大族,人心想來不是很齊, 有空的話,還是多排排異己。」
不然的話,不出兩年,他就會被牽連, 然後丟官流放。
沈從章想起什麼,突然站了起來, 看了我半晌,才道:「謝謝。」
昨日的因, 今日的果。
我說:「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ťū́ⁱ
他又問我:「你想過嫁人嗎?我……」
我搖頭:「我不想要什麼如意郎君,就這樣挺好。」
「我喜歡這樣。」
41
蘇殷巡特意讓人定制了女官的朝服。
我那件更是算得上量身定做。
他看了良久,才點頭:「不錯, 比先前那一身好看多了。」
我真心實意地對他拱手:「謝過陛下。」
他斂眉:「是你賭贏了而已,朕願賭服輸。」
他微微一頓:「況且, 朕也不舍得你提頭來見。」
我抿唇:「臣本就不會到這一步。」
他嘆口氣,轉過身:「也好。」
什麼叫……也好?
我想了想,對他說了告退。
他應道:「嗯。」
我的步子在門口頓住, 不知為何, 覺得這一聲嗯有些像夢中之人的口吻。
他總是捧著我的臉,說孩子今日乖不乖?
我說乖。
他嗯一聲, 隱約有笑意。
「不愧是朕的孩子,還沒出世就那麼乖。」
42
後來我做了很多年的官, 卻常常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夢到我的十六歲。
那時, 我剛考中解元, 有很多人上門來恭賀,將本就不大的院子裡堆滿了禮品。
高人問我:「若有一日,大權在握, 名利雙收,你想做什麼?」
我捧著書,答他:「做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