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紀大了,總愛想些過去的事情,也是你們愛聽,我也來了興致,於是便臨時囑咐後廚來一場賞面宴。聽聞面都已經做好了,那便都端上來吧。」
8.
廚子們使出了渾身解數,拿出來的面也是五花八門。
王爺看了大部分的面都直搖頭,隻有小部分的面淺嘗了幾口。
有一位年輕廚子端上了一碗陽春面。
王爺驚奇地喊了一聲:「咦,端上來嘗嘗。」
那陽春面在一眾面裡獨樹一幟,其他面都是什麼食材珍貴堆什麼,可這碗面卻十分簡單:
隻窩著一荷包蛋,一長根綠葉菜,綴著些青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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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湯面蕩著點點金黃油光和醬色的湯,卻又能清澈得一眼見底,甚至於那面條都是清清爽爽不帶一絲累贅,頗有幾分陽春白雪的高雅之意了。
王爺嘗了一口湯,眼睛亮了亮:
「湯底鹹鮮,清爽卻不寡淡,有些熟悉的味道。」
王爺來了興致,又夾了一筷子面。
面條筋道,掛著油點的湯順著面條流淌而下,又濺落在醬紅色的面湯裡。
王爺嘗了面,卻搖了搖頭:
「湯底不錯,面條也筋道,可依舊不是我記憶裡的味道。」
眾人懸著的心又放下去了。
師妹也舒了口氣:「他沒中,我們後面人就還有機會!」
雖然面不對,可王爺還是賞賜了那年輕廚子。
我望著廚子若有所思,王爺流落在外時吃的面,必定不是十分昂貴的食材,看來這廚子的湯底對了,隻不過不知那面到底是什麼面。
9.
終於到了師妹的面上場了,小廝將我手中的面接了過去。
一開蓋,王爺皺了皺眉,本想囑咐撤走,卻又臨時改了主意:「這面我嘗嘗。」
我看見王爺撇開了放在面上的肥美蝦仁、嫩滑豆腐、甜香白蘿卜、爽脆魷魚須、紅豔大蟹殼、切絲小木耳、鮮嫩海鮮菇……
我目瞪口呆:「……」
還是師妹厲害,一鍋面快把全世界最鮮的食材都聚集了。
找了好一會,王爺終於從那堆成小山的料裡找到了幾根面。
王爺嘗了一口,眉頭皺得越來越緊。
小師妹緊張地看著王爺。
我也在想,難道王爺吃的面就是小師妹弄的新鮮物件——那什麼方便面?
片刻後,王爺輕吐薄唇,話語無比扎心:
「面,坨了。」
哈哈哈哈。
我低頭才忍住笑。
小師妹臊得耳朵都紅了,她第一次做這個,也不知道這面坨這麼快。
不過王爺又說:「這面看著新奇,色澤樣式有些像,可卻不如我記憶裡的那面爽口有韌勁,那面並不軟爛。」
10.
一頓賞面宴下來,竟然沒一份是對的。
那面被眾賓客分了吃了。
因為是諸位大廚使出渾身解數做的,即使不是王爺要的,也是好吃的。
眾人紛紛表示量太少,沒吃飽。
王爺又來了興致:「晚宴也加些面,賞賜不變,你們再去試試。」
大廚們頓時又激動了,聰明的把那年輕廚子和師妹都圍住了,想要取取經。
師妹在人堆裡喊著:「走開走開,自己做自己的!」
然後她轉頭吩咐我:「你去那年輕廚子那裡打探打探。」
「……」
11.
那年輕廚子看著年輕,卻也圓滑。
他沒說那湯底的做法,客客氣氣地將其他人打發走了。
反觀小師妹,邊罵邊推其他廚子,弄得怨聲載道的,誰走都想啐兩口。
我沒立刻去找那廚子,而是先去找了王爺身邊的小廝。
小廝鐵面無私:「做什麼?做什麼?一個丫鬟到處跑什麼?」
我從隨身帶的荷包裡掏出自己做的蜜餞李子,讓那小廝嘗嘗。
那蜜餞李子是我自己做的。
熟透的李子是甜的,這做蜜餞的李子卻挑的是酸澀青果,剛摘下的果子顆粒飽滿,這時節還帶著雨露的水珠,像名貴的翡翠珠子。洗淨後的李子腌制晾曬,將其中水分曬幹,成品顏色更深,像幹癟的文玩核桃,那皺巴巴的果肉就像是核桃上的紋路。
小廝沒忍住拿了一個吃,瞬間瞪大了眼睛:「又酸又甜,好吃!」
我也拿了一個丟進嘴裡。
初入口微甜,輕輕咬開那皺巴巴的果肉後,那酸味便漫了出來,李子蜜餞的果肉肥厚,細細嚼來,那酸與甜便融在一塊了,越嚼越酸得人口舌生津,卻又帶著絲絲甜意,令人愉悅。
可果肉再肥厚,也不大,囫囵嚼了幾下便被咽下去了,口中隻餘下那李子果核,卻也舍不得丟了,非要吮吸到沒味道了才行。
小廝吃完了一個,方才還冷冰冰的臉色和緩許多,他看著我,餘光卻瞟著我手中的蜜餞,咽了咽口水,略帶期待與討好地問:
「這位姐姐,可是有什麼事情?」
我將那一小包蜜餞都給他了,在他驚喜的目光裡問:
「王爺當年流落在外時,去的都是些什麼地方?」
……
12.
問完小廝後,我心裡已經大致有數了。
我虛長師妹幾歲,入門時間也比小師妹早。
小師妹來的時候,師父已經開了酒樓了,收留些貧苦無依的女子做活。
隻有我這樣年紀大一些的徒弟知道,師父早年是很貧苦的。
那時候,她帶著我在外推著小攤子賣了好些年的小食,我們去過許多地方,而王爺的描述讓我想到曾經吃過的一種面。
於是我去找了那廚子。
廚子看著年歲不大,相貌俊秀,不像個廚子,像個書生。不過他的身材倒不瘦弱,肩寬,胳膊也壯實,很是有些力氣的樣子。
年輕廚子看了我笑笑,也沒有什麼不滿:
「你家掌櫃的讓你來的?我的湯是對的,可她的面不一定對,回去告訴你家掌櫃,這買賣對我來說不合適。」
我搖了搖頭:
「不是我家掌櫃的,是我與你談生意,你聽不聽?」
年輕廚子驚訝看我:「你能與我談什麼?」
我看著他,道:「胡椒、醬油,唔,或許還有一勺子豬油。應該是加了蝦籽或是炒幹的蝦皮吧,所以才會簡單卻鮮香。」
年輕廚子這下更震驚了,因為我說的是他的湯底配料。
其實我偷偷嘗了嘗被撤下的湯面,我的舌頭比較靈,他用的東西也不多,所以便知道了。
廚子一下子變得恭敬起來,他看著我:「姑娘想與我談什麼生意?」
我望著廚房外的小竹林,淺淺一笑:
「我幫你做出王爺要的面,你的賞賜分我一半如何?」
……
13.
華燈初上。
王爺壽宴自然是少不了煙花。
前邊鬧哄哄的,夜間的宴席竟是比白日裡更加熱鬧。
小師妹這次學聰明了,等到即將上菜了才將面餅放下去。
上菜的時候,她一邊等一邊罵我:
「沒用的東西,跑了好幾趟也沒打聽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我一臉委屈和害怕地看著她:「是師姐沒用,都怪那廚子太狡猾!」
旁邊的另一個丫鬟在她耳邊不算小聲地說:
「姑娘您不知道呢,她不僅去了那年輕廚子屋裡好幾次,那屋子裡還嘎吱嘎吱直響呢,不知道在裡面做些什麼勾當!」
小師妹和丫鬟略帶惡意的目光打量著我,我連忙低頭掩飾眼中的寒意。
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一心做菜,就她們想些腌臜東西。
小師妹嘲諷的聲音響起來:
「就師姐這姿色,付出得再多,也得不到什麼有用東西。」
呵,真實的湯底料我都告訴她了,隻是師妹愣是沒信。
她說:「王爺那麼尊貴的身份,怎麼可能吃這麼普通的東西?你定是被人騙了。」
於是她的湯底雖然色澤清淡,卻是加了什麼老母雞、豬大骨、菌菇、火腿、魚、蝦等食材一起燉出來的,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全在湯裡,主打的就是一個豪橫。
當時的我看得目瞪口呆,沒曾想過沒有食譜的師妹做菜如此豪放。
也不知道王爺的身子骨受不受得住,希望他少喝兩口湯。
14.
師妹塞了幾小粒碎銀給小廝:
「讓我先,讓我先,我的面容易坨。」
後面人罵罵咧咧:
「什麼素質啊?排隊懂不懂啊?」
「會做幾道菜,天天在京城橫著走,早看她不順眼了!」
「別生氣,別生氣,誰讓她家新奇東西多呢,不少貴客都喜歡,有的是後臺呢。」
小廝面不改色地將碎銀收下,讓她第一個送面上去。
師妹冷哼一聲,看著後面的人:「我上完面,你們就都不用上了,哪來的滾回哪裡去吧。」
一句話激起萬千廚子怒氣。
這次她沒讓我端面,於是我乖乖站在一旁看熱鬧。
那年輕廚子靠了過來跟我打招呼。
我說:「你爭取早些上,菜總是越熱乎的越好吃。」
年輕廚子點點頭,也塞了碎銀子排在師妹後面,不過他對各位同行很是和善,眾人即使知道原委,也不多言了。
15.
師妹的面盛了上去。
王爺揭開那面的蓋子,這面泡得剛剛好,不軟爛也不硬,正是口感最好的時候。
他滿意點頭:
「這樣子是越來越像了,讓本王嘗嘗。」
隻見王爺嗦了一口吸滿湯汁的面,一時間他臉上如雪山將崩,如雄鷹將墜,如猛將望見不可閃躲的利箭,如忠臣望見聖上賜下的鸩酒。
那養尊處優的白皙而略帶皺紋的臉上,布滿了震驚、恐懼、悔恨和絕望。
旁邊的年邁管事沒忍住嘟囔了一句:
「這得多好吃?王爺向來喜怒不形於色。這是我第一次在王爺臉上看到如此豐沛的情感,就如同看完了一場潸然淚下的戲曲一般。」
我沒忍住笑出聲。
如果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相信他不會邀請小師妹來他的壽宴。
師妹竟然還一臉期待地問他:「王爺如何,對味了嗎?」
王爺緊緊握住桌沿,額角流下一滴冷汗,緩了好一會才慢慢說道:
「這一口的滋味,竟比本王那跌宕起伏的幾十年人生還要充沛。」
眾人聽得雲裡霧裡,隻有看過小師妹湯底的我知道王爺的心中所想。
這味道是太多了!哪裡還嘗得出面的滋味?
小廝打量了一會,最終還是讓年輕廚子繼續上面。
16.
王爺看著第二碗面緩了好一會兒,似乎是在給自己做什麼心理建設。
或許是想著什麼「大生辰日子的」「這面上都上了」「平民都不容易」……他反復閉眼睜眼了好幾次,最終還是長嘆著揭開了碗蓋。
王爺顫抖著問:「這——這是?」
年輕廚子立馬向前跪下:
「王爺,這是——嶺南特有面食,名為竹升面。」
王爺舉起筷子連忙吃了一口,吃完又連忙喝了一口湯,他又哭又笑,竟然完全沒了王爺該有的樣子:
「是了,是了,就是這個味道。能夠吃到這個味道,就算剛才吃到那種東西,我也心甘情願了!」
呈上「那種東西」的師妹站在旁邊,臉色白了又紫,很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