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走近捏了捏我的右頰,坐在我面前笨手笨腳地為我描眉。
可描完了又按下銅鏡不讓我看。
「平安,舉案齊眉莫過如此,真想快些與你成婚。」
但我們都沒等到婚期的到來。
立秋那天,城門傳來很響亮的哨聲,整個冀州城都警戒起來。
他們說。
衛詔兵臨城下。
我許久沒有見過衛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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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謝無恙站在城樓上,遠遠地便看到衛詔騎在馬上,列兵城下。
他不再像我記憶中的阿詔哥哥,而是穿著盔甲,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陌生人。
隔著千軍萬馬,衛詔仰頭。
他的目光掃過城樓,在我身上停了一瞬,又很快移開視線。
像是不認識我一樣。
繼而,他出言挑釁:「謝城主,我的女人,你可還受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除了謝無恙。
衛詔的女人。
衛詔拋棄、不要的女人,還是個傻子,居然被謝無恙留在身邊。
哪怕無名無分,都在羞辱他。
可我看了眼身旁的謝無恙。
他眸中並沒有半分異色,反而似笑非笑道:「衛城主,說起來,你還是平安的表哥。
「我們不日就要成親了。
「屆時,衛表兄可來觀禮?」
他說得輕描淡寫,衛詔的神色卻陡然一沉,再不復方才的風輕雲淡。
他SS地盯著我:「宋平安,他說的是真是假?
「我要你親口說!」
16
「是真的。」
風好大,我的聲音被風撕碎,散在秋風之中,飄蕩在衛詔耳旁。
一瞬間,他的臉色變得蒼白。
「宋平安,過來。」
他的聲音很冷,像是雪山上經年不化的雪。
好兇呀!
可他兇得毫無理由。
城樓上,是他選擇庶妹放棄了我;後來,也是他修書給謝無恙,說獻上平安供君賞玩。
我往後退了兩步,退到謝無恙身後。
「不去。」
謝無恙握住我的手,輕輕捏了捏我的指尖,冷笑道:
「她說,不去。
「衛詔,一年前冀州城破,你丟下平安逃往洛陽。如今,我們合過庚帖,她已經是我未過門的夫人了。」
謝無恙語氣泠然:「你又憑什麼來要?」
兩軍陣前,衛詔咬牙切齒:「荒唐!她自幼與我定下婚約,何時成了你未過門的妻子?」
他遙遙地抬起手。
指向我。
「我願以十城,換謝城主還回平安。」
「笑話。」
謝無恙抽出長刀,從城樓上一躍而下,狠狠地往下一劈,再反手往上一挑。
不過兩招,衛詔被挑入馬下。
謝無恙居高臨下地看著衛詔,聲音回蕩在冀州城門,久久不散。
他說:
「平安無價,千金不換。」
17
兩軍交戰,膠著不堪。
據說衛詔帶了數倍人馬攻城,謝無恙每日在前線排兵布陣,許久未曾回府。
冀州城多了好多傷患。
我像從前謝無恙帶我施粥那樣,給他們送藥送吃的。
可這次,他們拿石頭砸我。
說我是紅顏禍水、水性楊花的壞女人。
可是平安什麼都沒做呀。
嬤嬤抹著淚把我拉回了城主府。
我問嬤嬤:「平安真是壞女人嗎?難道平安S了,他們就不會打起來了?」
嬤嬤沉默了會兒。
她沒有回答我,突兀地將我抱在懷裡,輕輕拍我的肩:「傻姑娘。」
我窩在嬤嬤懷裡。
突然很想很想見謝無恙,我已經學會包小餛飩了,可以和他一起吃。
嬤嬤的淚水淌進我的脖頸。
「平安,睡一覺,睡醒就好了。」
她在我耳邊哼娘親哼過的小調,我打了個哈欠,漸漸闔上了眼。
再睜眼時,撞進一雙陰鸷的雙眸。
是衛詔!
我連連往後躲,又被他猛地扯回來:「平安,不認得我了嗎?」
他掐著我的手腕。
好疼啊。
「認得的。」我別開臉,錯開他的目光,「阿詔哥哥。
「這是哪兒啊?我怎麼會在這?你……」
我滿腹狐疑。
通通被衛詔打斷,他伸出手,指尖用力地按在我的唇上。
「謝無恙有碰過這兒嗎?」
18
衛詔從前不是這樣的。
他煩我、厭我、恨不得我能從他面前消失,才不會在我榻前坐這般久。
還攥著我的手腕,使我掙脫不開。
臭不要臉。
我甩不開他的手,被他催著回答:「阿詔哥哥,你問的是親親嗎?
「他親過我的。」
其實,是我先親謝無恙的。
花前月下,他背著我喝酒,卻不讓我喝。
我福至心靈,突然想起偷看過的,庶妹坐在衛詔腿上偷吃。
所以也有樣學樣地坐在謝無恙腿上。
湊上了他唇邊。
謝無恙先是怔住,而後捏住我的後頸:「平安,隻有喜歡的人才能親親,你……」
啊?
於是,我又湊上前,又親了他一下。
平安喜歡謝無恙。
可以親親。
唇瓣突然傳來痛感,衛詔像瘋了一樣,指腹重重地摩挲在我的唇上。
我吸了口涼氣。
一口咬住他的指尖。
「宋平安!」
衛詔沒有抽出手,他臉色蒼白地盯著我,眼睛紅紅的,連唇都在顫抖。
「你忘了我們的婚約嗎?」
在我還不明白,什麼是婚約時,娘就為我和衛詔定下了婚約。
她告訴我衛詔是我未來的夫君。
他會顧我、護我。
可娘親獨獨沒有和我說——
他會愛我。
此後經年,我把衛詔當作我唯一的倚靠,哪怕他厭我、棄我,我也依舊仰望著他。
我甩開他的手。
「阿詔哥哥,忘記這樁婚約的人不是你嗎?扔掉我送的香囊,笑話我,和庶妹親吻,在城門口,帶走庶妹留下我……
「你做出這些,難道是因為我們有婚約嗎?」
衛詔緊緊抿唇。
他的肩膀微微顫抖,連面龐都微微扭曲而猙獰,面色晦暗如夜。
「平安,我有苦衷。」
母親孤身帶他投奔姨母,從洛陽到冀州,他沒有任何倚仗。他不過十來歲的少年,又要如何護好平安?
他想要權勢,想要成為萬人之上的城主。
平安,是拖累。
我瞪大眼睛看著衛詔。
「阿詔哥哥,就因為平安沒有娘親了,因為平安痴傻,就生來低庶妹一頭,就不能爭不能吵,就活該被你拋下嗎?」
衛詔的臉上神色不改,但渾身都在抖,他一雙眼像幽深的枯井。
眼尾沾著濃鬱的紅痕。
「平安,我從沒有將你棄之不顧!那謝無恙不近女色,便是將你送去他榻上,他也不會碰你!」
他深吸了一口氣,松開桎梏。
「待我奪回冀州,我們就成婚。」
19
衛詔離開了。
但嬤嬤進來了,她蹲在我面前:「姑娘,衛小郎費盡功夫將我們帶出來,見到他高興還來不及,你怎麼哭了呢?」
我甩開嬤嬤的手。
「是你把我帶出來的!我不要他!我要見謝無恙!」
嬤嬤嘆了口氣。
「姑娘別說傻話了,讓衛小郎聽見了,該同你生分了。」
我從沒覺得嬤嬤如此陌生。
直到有人掀簾而入,他喊嬤嬤「娘親」,自然地把嬤嬤攙起,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嬤嬤也放棄平安了。
她用平安,和衛詔交換了兒子的前程。
我被衛詔看守在營帳裡。
他好像突然變得很闲,每晚都來看我,我不和他說話,他也不開口。
直到膠著不堪的戰事出現轉機。
謝無恙好幾日沒出現,他的副將是個急性子,一急之下中了衛詔的計。
那晚,衛詔喝了許多酒。
他坐在我榻前:「平安,和我說說話啊。
「你從前不是最聒噪的嗎?看到一隻蝴蝶都要撲來給我看,都是蝴蝶,這隻和那隻又有什麼不一樣呢?可你偏偏說得頭頭是道,能說上一炷香……」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衛詔頓了頓,又接著說道:
「我知道,平安從不是什麼痴傻的姑娘,也不比平陽差,你比所有人都通透幹淨。是我言而無信,對你不起。我辜負了姨母的囑託,離開冀州後,我每晚都睡不著,夢裡都是你的樣子。
「平安,你討厭平陽,我與她也隻是逢場作戲,等我拿下冀州,我就把她趕去當軍妓,她汙蔑你失身,便讓她當一個千人枕萬人騎的賤人,好不好?」
我怒氣衝衝地坐了起來。
扇了衛詔一巴掌。
「不好!」
衛詔任由我打他,不怒反笑:「我看到了你寫的小冊子,你不是有好多話想和我說嗎?我聽著呢。
「平安,別不理我。」
平安用了十六年的時間,追逐衛詔。
卻終成陌路。
他一句對我不起,欠了我十餘年,可現在我已經不需要他的珍視了。
曾經那麼多想同他說的話。
如今隻剩一句:
「阿詔哥哥,別再打了,現在已經S了好多人了。」
衛詔很堅持:「平安,就要結束了。」
還要繼續啊。
會有許多娘親失去孩子,會有許多孩子失去爹娘,他們說這都是因為平安。
因為平安是水性楊花的壞女人。
我不知何時淚流滿面,不由自主道:
「可是我想謝無恙了。」
黑夜中,衛詔突然沉默下來。
他用力捏緊我,任我如何用力都掰不動,細細地用絹布擦掉我的淚水。
「做夢。」
20
衛詔滿口拿下冀州。
可是我看到營帳裡,傷亡越來越慘重,好多人斷手斷腳,躺在地上號叫。
據說謝無恙用兵如神。
消失兩日後突然出現,大S特S,砍斷了衛詔的左膀右臂。
衛詔決定連夜撤兵。
但這一次,卻帶上了我,這一路上我都沒有見過庶妹。
直到退回邯郸。
我被衛詔看在院中,每日哪裡都去不得,但庶妹主動來尋了我。
她穿著薄紅紗裙,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跡,見到我時古怪地笑了笑。
「姐姐,你倒是好命。」
我猛地關上門:「我不想和你說話。」
她咯咯地笑:「衛詔把我送上這麼多老男人的榻上,才拿下了這座城,眼看就要毀於一旦,可姐姐你還像沒事人一樣。
「哦對,你還不知道吧?謝無恙兵臨城下,他讓衛詔交出你,可衛詔偏不,他待你倒是一片真心。」
「謝無恙來了?」
「是啊,他來了,來了好些日子,說活要見人,S要見屍。衛詔昨日還射中了他左臂,可他今日依舊出來了。
「你想不想見他?」
21
庶妹沒有讓我做選擇。
她讓人綁了我雙臂,將我帶到了城樓上,她大聲喊:
「謝無恙,你看這是誰?」
廝S的戰場,像是被這句話按下了休止符,他們回頭,一齊看向城樓。
時隔數月,我又一次看到謝無恙。
但是我眼前像蒙了一層紗,什麼也看不清,隻能看到高大的身影坐在馬上。
「謝城主,你一路追來邯郸,就為了我平安阿姐,如今她就在我手上,帶著你的人,往後退!不然,我就先S了她!」
謝無恙往後退了。
一步、兩步……十步。
原先戰場上的優勢,瞬間變成了劣勢,我聽見城樓上的戰鼓排山倒海。
「謝無恙!」
我喊他的名字,但他應該沒有聽到。
他不該退的。
我知道,謝無恙是一個好城主,他在冀州時,不論誰都能吃飽飯,大家都是有用的人,他不會拋下任何一個受傷的兵卒。
而我,也不該成為他的威脅。
在許多個深夜,我將那些罵我的話,嚼了數萬遍,如果戰事因我而起。
那便由我結束吧。
我用盡生平最大的力氣,撞了撞身側的庶妹,她下意識地反手推我。
本就在城牆邊上。
她用力一推,我借勢躍下城牆。
22
我看到謝無恙朝我飛奔而來。
而我像一朵輕飄飄的雲,落在他面前。
眼前很模糊, 耳朵裡也嗡嗡的,什麼都聽不清。
我看到謝無恙張了張嘴。
他在罵我。
「宋平安, 你果真是個傻的!」
我才不傻呢。
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最後不甘地闔上了眼。
平安痴傻,她想出最聰明的辦法, 就是用她自己——
保全謝無恙。
23
我不知道在黑暗中沉睡了多久。
突然有天醒來, 發現我可以輕盈地飄浮起來,懸在半空中。
我看到邯郸城裡,亂成一片。
城又破了。
這一次, 衛詔沒有逃走,他一刀一刀地捅進庶妹的心口,罵她是賤人。
「仗著娘親得寵,自小便欺負平安,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嗎?不過是見你有用, 忍你罷了!」
庶妹快S了。
可她還在笑。
「衛詔啊衛詔,你又好到哪裡去呢?一次次拋下姐姐的, 正是你啊,你違背誓言, 必定萬箭穿心而S。」
衛詔用刀片狠狠地劃在庶妹臉上,我不想再看, 一轉頭便見謝無恙踹開門。
他提著長刀, 逆光走來。
割掉了衛詔的舌頭, 砍斷了他的雙手雙腳, 卻留了他一條命。
「不S你, 是怕你髒了平安輪回的路。
「衛詔, 你得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我找回平安,看著我們大婚,看著我們夫妻恩愛、子孫滿堂。
「而這一切,都拜你所賜。」
衛詔臉上髒兮兮的。
分不清, 是血還是淚。
而後, 謝無恙帶著我回了冀州。
在靈山寺長跪不起, 主持卻不願見他。
「施主,你分明不信這些。心不誠, 不必來求佛祖。」
「要如何才算誠心?你不是自詡眾生平等, 為何不睜眼看看這世間苦楚難渡?我自知滿身S孽, 不配沾染佛前淨地, 但她值得。
「平安一生孤苦,名為城主之女,卻從未享過福。我憐她、愛她,願意用餘生壽命,換平安醒來。」
他跪了四十九日。
大雪淋身,烈日滿頭。
主持終於現身。
「哪怕這是你們最後一世?」
謝無恙叩首。
「求您成全。」
我喉中發緊,著急得想說話。
身子卻急急地往下墜。
再一睜眼,看到謝無恙守在我榻邊,滿臉胡茬,再不復清俊模樣。
他坐在榻邊同我說話。
「平安, 馬上春天了,你想不想吃筍蕨餛飩、灌漿饅頭、薄蝦肉包子、肉油餅、軟羊面、桐皮面、插肉面、豬羊庵生面、絲雞面、三鮮面、筍潑肉面……」
他的聲音沙啞,難聽得很。
「謝無恙。」
我勾了勾他的指尖。
「我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