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6

過年回家,剛進門我爸就將一個賬本扔在我面前。


 


我翻開看,上面寫著「林琪九歲咳嗽買藥十塊」「林琪十四歲過年買一身衣服 70 塊」……林林總總加起來不到三萬。


 


「什麼意思?」我問他。


 


他冷哼一聲:「不是你說的嘛,一家人也要明算賬,現在咱們算算這筆賬。」


 


我懂了,前幾天,我女兒生病急用錢,將借給繼妹的錢要了回來。


 


他這是替那個沒有血緣的女兒報仇來了。


 



 


「她是你妹妹,就十萬塊錢你還往回要啊?」他聲音很大,一邊說一邊看向臥室,然後皺眉衝我使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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臥室門「啪」的一聲關上,我爸放松下來,抱歉地笑笑,小聲說:「爸爸也是沒辦法,你阿姨她心髒不好不能動氣的,不是真跟你要錢。」


 


這個戲碼我們父女倆演了二十幾年。


 


他說他不容易,夾在中間也很為難。


 


又說,我是他親女兒,不論他怎麼罵我打我,心裡都不會和我生分,但是妹妹不一樣,她是我後媽帶來的,打不得罵不得,要寵著哄著,這樣才能家和萬事興。


 


我體諒他,每次即便再委屈,我都積極配合他。


 


但是這次,我不想再演了。


 


我拿過賬本,認真翻看著,「林琪初一住院,共花費七百塊」「林琪買鋼筆五塊」「林琪修鞋一塊五」……


 


上面連名帶姓一筆一筆都記得很清楚。


 


「爸。」


 


「哎,」他放下茶杯看著我,「咋了?」


 


他老了很多,總感覺和我記憶中的模樣不一樣了。


 


記憶裡,他很高,那時候我還很小,媽媽也還在,我覺得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高大的人,隻要有他在,我和媽媽就什麼都不怕了。


 


他很愛笑,被騙了笑笑,被欺負了笑笑,被我媽罵也是偷偷衝我擠眉弄眼地笑,現在總是愁眉苦臉,總是嘆氣。


 


他的眼睛也不像以前了,以前他看著我的時候,很溫柔,他說我是上天賜給他最美好的禮物,他會一輩子做我的後盾,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


 


「我是幾歲來這個家的?」


 


「八歲。」他脫口而出,看向窗戶,眼裡又出現了當年的溫柔,「你當時來的時候,就比那個窗臺高一點,每天下午對面你張叔做飯你都趴在那看,我還抱著你跟他們打招呼呢,記得嗎?」


 


我搖搖頭:「不記得了。」


 


他嘿嘿一笑:「做父母的,總是記得跟孩子有關的一切。」


 


是嗎?


 


可惜,他記錯了,她抱的不是我,是林萱。


 


他忘了嗎?


 


張叔做飯的時候,宋阿姨也在做飯,而我在廚房裡給她打下手。


 


後來,我經常踩著板凳給全家人做飯,我記得每個人的口味,從不闲暇,從不出錯。


 


隻有林萱趴在窗臺上,天真地觀察著天上飛過的大雁,然後抱著我爸的脖子,背誦:「一會兒排成人字……」


 


她忘記了,我爸會溫柔地提醒她:「一會兒排成一字呀,昨天爸爸還教你背來著。」


 


「怎麼了?」他驚訝地看著我,「怎麼哭了?」


 


「是不是爸爸剛才聲音太大,嚇到你了?」他滿眼的震驚。


 


媽媽去世後,我好像沒有在他面前哭過了。


 


我沒有說話,快速擦幹眼淚,將賬本合上:「三萬?您算清楚了嗎?」


 


他一愣,有些不解。


 


「連給我扎頭發的皮筋兒都寫進去了,我想應該是算得很清楚了。」


 


我掏出手機,找到他的微信,我們上次聊天是半年前,他生病了,我給他轉了五千塊錢。


 


這半年來,我發生了很多事情,離婚,女兒生病住院,他都知道,但從未問過一個字。


 


我麻利地轉了三萬過去:「我八歲到這個家,十八歲上大學離開,之後您沒有再給我花過一分錢。」


 


他眨眨眼,有些渾濁的眼睛裡,浮現出些許愧疚。


 


「我欠您的,我今天還清了。」我起身,拿過包,「以後,您就當沒我這個女兒吧。」


 



 


其實我今天去找他,是要一起去給我媽上墳的。


 


他會借口買煙,然後我們火速去墓地,給我媽燒紙。


 


我們會在墓碑前上演一場父慈子孝,然後他鄭重向我媽保證:「琪琪我會照顧得很好,你在那邊好好過日子好好花錢,別操心這兒的事兒。」


 


一邊說一邊哭著說對不起:「跟著我的時候沒讓你過上好日子……」


 


我安靜看著,一滴眼淚也沒有。


 


等一出墓園,他的摩託車會以最快的速度衝回家。


 


宋阿姨會陰陽兩句:「又跟你那個S鬼婆娘敘舊去了?沒少說我壞話吧?」


 


我爸嘿嘿一笑:「說啥呢,買煙去了。」


 


其實宋阿姨每次都知道,她默許了。


 


然後,我爸就會很快將對我媽的愧疚轉移到她身上。


 


我和宋阿姨是這個家裡最了解我爸的人。


 


我媽不一樣,在她心裡,我爸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所以她接受不了我爸出軌,毅然決然帶著我離開。


 


今年,我一個人去墓園。


 


剛到我媽墓前,手機響了一聲,我拿起來看了一眼,我爸將我的錢又退了回來。


 


很快一段語音發過來:「琪琪,爸爸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爸爸沒本事,沒錢,沒法給你好的生活。」


 


我鼻子一酸,想起我上中專的時候,他來看我,偷偷給了我十塊錢,是他偷偷藏起來的,專門拿給我。


 


「媽,我該不該怪他呢?」


 


我安靜地坐著,坐了很久,直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我轉過頭,就看到我爸站在那裡,他身旁還站著宋芳。


 


「你們來幹嘛?」我又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心提起來。


 


宋芳微微一笑:「琪琪啊,你妹妹剛買了房子還沒裝修,家裡也不富裕,你剛剛不是給你爸轉了三萬塊錢嘛,他不小心點錯了,給退了。」


 


我看向我爸,就為了這三萬塊錢,他就帶著人來這兒鬧?


 


「所以呢?」


 


宋芳臉色沉下來,用胳膊捅了捅我爸的腰。


 


他咳嗽兩聲:「額……爸剛點錯了,你要不再發回來?就,就當爸借你的。」


 


「借什麼借?有爸爸跟女兒借錢的嗎?你把她養這麼大難道白養了?」


 


我看向我爸,心裡最後一次對他抱有期待。


 


這很沒出息,可是,我控制不住,我想盡力維持和平,或許有一天,我們還能回到以前,那個愛我疼我的爸爸,還會再回來的。


 


可是,他別開臉,沒有看我。


 


我忍不住發笑:「什麼叫白養,他是我親爸,養我是他的義務,倒是林萱,才真的是白養呢。」


 


「你給我閉嘴,」一向溫和懦弱的男人突然衝著我喊,「我看我真是白養你了,你宋阿姨是你的長輩。」


 


宋芳靠在他肩上哭起來。


 


我爸愈發生氣:「她這幾年盡心盡力地伺候你,還出錯了?向她道歉。」


 


我站著沒有動。


 


心裡想起那張皺皺巴巴的十塊錢,還有他耐心叮囑我照顧好自己時的神情,那十塊錢我現在還留著。


 


我成績一直很好,最後卻上的是中專,因為中專不收學費。


 


林萱沒有考上高中,我爸到處求人,花了很多錢才讓林萱到市裡最好的高中借讀。


 


如果他不將這一切打破,那十塊錢我可以騙自己一輩子的。


 


「你聽到沒有?快點道歉。」


 


我拿出手機,又將三萬塊錢轉了回去。


 


「錢我轉過去了,」我的聲音很平靜,心裡一片荒蕪,無法再起波瀾,「能別在我媽面前鬧了嗎?」


 


他像是這才驚醒自己身處何地一般,僵硬地看向墓碑上的女人,看向我時,眼中滿是內疚。


 


或許是因為他面善,或許是我總對這段父女之情有諸多不舍,每次他這樣看著我的時候,我總會下意識替他著想,選擇去原諒、去包容。


 


不過,我再也不會被他騙了。


 


宋阿姨看了眼我爸的手機,點了收款,哼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還站在原地,遲遲不動。


 


我嘲諷地看著他:「是錢不夠嗎?還需要多少您說,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會還給您的。」


 


他像是被我的話擊中了一般,身子晃了晃,後退幾步堪堪站穩。


 


「爸爸,對不起你,是爸爸沒本事……」


 


「夠了,走吧,讓我媽安心過個年。」


 


他眼圈發紅,深深看了我一眼,緩緩離開。


 


看著媽媽的照片,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我不能待太久,女兒一個人在家。


 


於是擦幹眼淚,說了句「您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離開了墓園。


 



 


剛到家,女兒便撲過來抱住我:「媽媽,爸爸過來了。」


 


我看向廚房門口的身影,他穿著我的粉色圍裙,手裡拿著鐵勺:「飯馬上就好了,快去洗洗手。」


 


我想說什麼,但看到女兒堆了滿臉的笑,隻好緘默不言。


 


周越將菜一個個端上桌,又為我盛了米飯,放到我面前。


 


「你不用回去陪你爸媽嗎?」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而是抬手給女兒夾了個雞翅。


 


他不說話,我也沒有說話,隻有春晚機械的笑聲,讓這個年有了些許熱鬧的氛圍。


 


女兒心心念念著放煙花,飯也吃得心不在焉。


 


「好好吃飯,一會兒媽媽再陪你下樓去放。」


 


周越立即跟著說:「爸爸也一起去。」


 


女兒滿意地笑了。


 


吃完飯,我和女兒坐在沙發上看春晚,周越進去洗碗。


 


等他出來,拿著手機看了一眼,轉身出門,外套都沒穿。


 


安安看了眼門口,小心翼翼地問我:「爸爸還回來嗎?」


 


「回來。」


 


她這才安心地看春晚。


 


沒一會兒,周越回來了,坐到我身邊欲言又止,我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他挑起一個話頭:「和爸吵架了?」


 


我轉頭看他:「你怎麼知道?」


 


他從兜裡掏出一張紙:「爸讓我給你的。」


 


我拿過來看了一眼,一張三萬塊錢的欠條,上面按了手印。


 


「大過年的,你別跟爸鬧脾氣。」


 


我看著電視屏幕,摸著女兒的小手,極力壓制著怒火。


 


周越卻還在喋喋不休:「我和我爸也經常吵架,但是到底是親父子,怎麼會有隔夜仇呢?其實長輩啊,都是為了咱們好。」


 


「安靜看電視。」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他適可而止。


 


周越沒有看懂我的眼神,繼續說:「我知道你一直覺得爸偏心林萱,其實我挺理解他的,林萱畢竟是外人,自然是要客氣一些的,但你是親女兒,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壞脾氣都留給最愛的人。」


 


「周越,」我喊了一聲,「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手臂上的那個疤嗎?」


 


他點頭說記得。


 


那年我十歲,林萱病了,需要每天喝中藥。


 


我爸和宋阿姨要上班,煎藥的任務就交給了我。


 


我爸每天出門,都要叮囑一遍:「好好照顧你妹妹。」


 


妹妹,其實,林萱隻比我小十幾天而已。


 


我從小幹各種家務,買學習資料都要靠自己撿鋁絲賣了換錢。


 


可她結婚前,甚至連個泡面都不會煮。


 


我從沒有埋怨過什麼,聽爸爸的話用心照顧,可是那天砂鍋炸了,我躲得很及時,但整條手臂還是被滾燙的藥水燙傷。


 


我爸回家之後很心疼,要帶我去醫院,宋阿姨抱著林萱站在門口,林萱看起來很虛弱,宋阿姨說:「咱家就那麼點錢,你選一個吧。」


 


最後,我被留在了家裡。


 


我用了老方法,用蛋清敷手臂止疼,可是不管用。


 


我還那麼小,整條手臂都是水泡,我不知道該找誰,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讓自己不疼。


 


後來感染,我在課堂上發燒暈倒,是老師將我送去醫院,又掏了錢。


 


一層發臭的腐肉被剜掉,我一直睜眼看著,好像感覺不到疼似的。


 


從那天後,我的胳膊就留下了一個很大凹凸不平的疤。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可我夏天還是不敢穿短袖。


 


周越微微皺眉,心疼地看著我:「爸也不是有意的,咱們做子女的,應該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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