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拔列灼成親那天,塞外下了一整夜的雪。
蕭逸前來送親。
他隻身長立,如雪人一般。
「蕭將軍,你來晚了。」
1
我叫謝憬。
蕭逸這名字我熟得很。
定陽城的守將,守關兩年,從無敗績,擊退玬國來犯數次,開拓邊境十餘裡,不過和阿兄一般年紀,早已戰功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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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我怎麼也想不到,我與他從不曾見過,他竟要向我求親。
皇帝封他為雲麾將軍,賜了前襄王的宅子,珍寶無數,命他回京受賞。
傳言卻說他是為了娶郡主姑娘才回京的。
消息傳開,連路上的乞丐都要探聽名震京都的小將被誰攏了心。
被誰?被豬油蒙了心還差不多。
連我本人都不信的傳言,卻讓整個京都的人深信不疑。
沿街的鋪子裡鑽滿了人,像是被揪住了頭的鵝,將脖子伸得長長的,妄圖一睹蕭將軍的風採。
我拉著畫屏登上閣樓,探出身子窺探街上的風物,瞧瞧這放言娶我之人是何種風姿。
他端坐馬上,一手牽著辔繩,魚鱗鎧甲映著晃眼的光,肩膀寬闊,雙目炯炯。
「王爺說得對,蕭將軍當真是一表人才。」畫屏也擠到窗邊。
我掩上窗子:「在這大日頭底下還穿著鎧甲,對自己也太狠心,像個鐵人般,定不是好相與的。」
畫屏信服地點點頭。
卻不承想,這鐵人找上門竟這麼快。
皇帝前腳賞他的珍寶,後腳就被他抬進了王府大門。
「晚輩早聞王爺戰功彪炳,今日歸京特來拜會。」魚鱗鎧甲微微俯身,向父王行禮。
父王討巧地把我叫來堂前,我斜在椅子上聽著他們互相恭維,聽著他們討論軍情,再聽著父王向他介紹王府的風光。
昏昏欲睡之際,鐵人鏗鏘的聲音在面前炸響:「晚輩愛慕郡主已久,欲娶郡主為妻,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初來乍到,準備不周。若是郡主應允,擇一吉日,便請媒婆提親。」
父王在他身後抿著嘴笑。
我縮了縮身子,怔怔地答道:「父母之命,我聽父王的。」
2
蕭逸才回京半月,定陽開城投敵。
玬軍勢如破竹,一連攻下邊關四城,啟國岌岌可危。
皇帝震怒,因蕭逸識人不明,竟將軍權交予叛黨,才熱鬧了幾日的將軍府,大廈將傾。
父王下朝回府,便不住地嘆氣:「蕭逸請兵平叛,戴罪立功,這婚事怕是不成了。」
不成就不成,我堂堂靠山王之女,還怕嫁不出去嗎?
沒了蕭逸,還有孫逸、李逸,最好是來個後羿,把那日頭射下來。
這太陽著實烤人,屋子裡悶成蒸屜,逼得我隻能躲在樹蔭下納涼,和畫屏一同大口灌著綠豆湯。
直到太陽沉下去,天氣才能舒爽些,草窠裡蟋蟀吱吱地叫。
我和畫屏急急用過飯,出門撲蝴蝶玩。
有人敲開了王府的大門,是魚鱗鎧甲。
將士們提著火把,層層疊疊如星子般,火光下張張面孔如陶俑,顯著難以撫平的愁紋。
「你可得等著我。」魚鱗鎧甲眼裡黑洞洞的,好似要把一切裝進去。
我實在不明白他這人,我與他尚未定親,為何要等他,何況他負罪在身,若是我與他攀上關系,說不準還會累及王府。
但我還是說了句:「你可要當心,保重。」
他眼睛亮起來,映著星子。
他笑起來的樣子,我總覺得似曾相識。
打我記事起,府門前一直有一個小叫花子,帶著破毡帽、身前一個掉了碴子的碗,穿著早已脫了線的衣裳,終日斜倚在石獅子後面。
阿兄說他藏身躲人,不向路人跪拜乞討,遲早會餓S。
每當我出府遊玩,便會特意瞧瞧他還在不在,換言之,是瞧瞧他是不是還活著。
怕他餓S,我便隨手送給他幾塊糕點,他朝我笑,唇角微微勾起,黑洞洞的眼滲出暖意來,眼神似獸物一般清澈幹淨。
我有一種直覺——蕭逸就是小叫花子。
不然他遠在定陽,連我的人都不曾見過,怎麼可能愛慕我。
「畫屏,你記不記得門前那個小叫花子?」
「記得啊,好像後來凍S了。」
人S不能復生,蕭逸和小叫花子就不是一個人。
一面未見便想娶我,要麼是我在外或有好名聲,要麼是他想攀附父王的權勢,總歸不是心悅於我。
小叫花子當真是可憐,生得那般好看,竟被活活凍S。
果真是紅顏多薄命。
3
蕭逸敗了,京都哗然。
蕭將軍參軍八年,起先隻是搭伙燒飯的兵士,如今是掛帥出徵的將軍,軍功無數,從無敗績。
這一役卻輸得徹徹底底。
玬軍乘勝追擊,塞北綿延的屏障,被生生扯開個口子。
皇帝坐不穩龍椅,向玬國提出了和親。
公主們或已成親、或是太小,和親的詔書,送到了靠山王府。
我是皇室宗族,又是權臣之女,自然是最佳人選。
早知如此,便該早些勸蕭逸定下親事,嫁給罪臣總比和親好,真是悔青了腸子。
畫師讓我端坐一旁,細細勾勒著我的畫像,玬國的使者也用蹩腳的漢話誇贊我天生麗質。
阿娘聽了使者的話,哭得更厲害。
我也放聲大哭。
畫像畫得不成樣子,嘴足足大了一倍。
使者繼續賣弄著他為數不多的漢字:「極好,極好,大皇子見了畫像,定會對郡主一見傾心。」
我不知該是悲是喜,悲的是我要和親,喜的是要嫁的人是大皇子拔列灼,不是玬國國王那個老頭。
阿娘為我縫了一摞冬衣,各式的大氅和裘衣塞了滿滿一箱子。
阿娘說玬國的冬日是極冷的。
我後悔曾經想叫後羿把日頭射下來了。
我怕凍S在玬國,我可不想像小叫花子一般凍S在石獅子後面。
那石獅子如今被各家各戶送來的禮淹沒,府門被人群堵S,水泄不通。
他們感念靠山王心系天下,舍得讓愛女去和親,也欽佩郡主深明大義,願前去塞北經受苦寒。
唯獨沒想過,靠山王和郡主,不過也是一對尋常父女。
父會因女遠嫁食不知味,女會因骨肉分離鬱鬱寡歡。
家國大義,壓垮了我這小小身軀。
纏綿病榻多日,畫屏第一次沒端著藥碗來看我。
「姑娘,蕭將軍帶著餘部回京了。」
我不堪理會,弱弱地應了聲「嗯」。
蕭逸歸不歸京,與我早已沒有幹系,我倒是希望他終年駐守定陽,他若不敗,我也不必遠嫁。
隻是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無從怪罪。
我們倆都是苦命人。
「王爺說,皇帝要斬了蕭將軍,百官上奏說當朝沒有良將才留了他一條命,不過被收了軍權、奪了封號,現下隻是副將了。」
「聽說蕭將軍為了求皇上再次出兵,跪在殿外把頭都磕破了。」
「皇帝允了麼?」我問。
畫屏搖搖頭道:「沒有。」
自然是不會的。
犧牲一個女子就能換來的安定,何須浪費千軍萬馬。
4
出嫁那天,已是深秋。
我病了一個月,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險些支不起滿頭的華貴珠釵。
阿娘哭成了淚人,差點暈過去。
我攢了一個月的眼淚,竟哭不出來,隻覺得悲戚。
悲我自己,亦替啟國。
偌大的國土,竟要靠女人來求和平。
萬人空巷,哭聲震天。
要我嫁的是他們,如今送行時哭的還是他們。
他們哭得越大聲,我的心便更蒼涼一分。
王府碧瓦朱檐、雕梁畫棟,京都八街九陌、車水馬龍。
東街桃花酥,巷子口的糖人,南城鋪子的綠豆湯……我喜歡的東西,都帶不走的。
京都這般大,我隻帶走了畫屏。
還有皇帝準備的十車珍寶,二十車書籍。
皇帝定是老糊塗了,玬國不說漢話,如何看得懂書。
莫不是他還妄想著玬國百姓熟讀了「強不犯弱,眾不暴寡」,就能與中原握手言和,此後以德服人,兩不相侵。
有這麼愚蠢的皇帝,隻怕啟國所有的郡主都要去和親了。
和親的馬車在哭聲中駛出京城。
「副將蕭逸,護送郡主和親。」
我迎著聲音望去,蕭逸跨坐馬上,身後是眾多甲兵。許是秋日的日頭不亮,魚鱗鎧甲也少了金光。
他額頭纏了兩圈細布,畫屏聽聞的傳言,或許是真。
我打開車窗,莞爾一笑:「有勞蕭將軍了」。
他好似真的變成了一尊陶俑,面如土色,手握著鋼刀的刀柄,沉默地望著我。
他定不是小叫花子,小叫花子見了我便笑,從不會這般板著臉,好像欠他銀子一樣。
我不喜歡喪著臉的人,還好他從不與我講話。
5
我與畫屏看著沿途的風光,黃河邊的夕照、山谷中的雲、草原上的日出,是京都女子一輩子都見不著的景色,我有幸見過。
和親也是不虧。
換言之,我已習慣。
總不能被一件事纏住一輩子,說不準大皇子拔列灼也會待我好、玬國百姓也會待我如親。
想通了好處,胃口也比之前好上許多,連著畫屏那份吃食,都被我吃了個幹淨。
畫屏去找伙夫討飯,我一人留在馬車中嗦著筷子。
「再有兩天路程,就到玬國營帳了。」是蕭逸的聲音。
我推開車窗:「多謝蕭將軍一路護送,感激不盡。」
「是蕭逸虧欠郡主,若是定陽大捷,郡主也不必和親。男子守城不利,卻要婦人葬送一生來賠,蕭逸愧疚難當。」
他的眼睛看向我,卻像想把我看穿般,眼神直直,神情悽楚。
「蕭將軍不必愧疚,勝敗乃兵家常事,謝憬沒有埋怨。」
人人認為我理應和親,唯有他是愧疚。
舉國為我籌備婚事之時,僅有他跪在殿外,求皇帝出兵。
在他面前,我不是身但重任的郡主,隻是天底下尋常的一個婦人,一個為了家國遠赴他鄉的婦人,一個叫謝憬的女子。
「懇請郡主……和我走吧。」
我摸不著頭腦。
「我不忍看郡主嫁與玬國,與我走吧,蕭逸雖不才,也能護郡主一生。」
他埋頭拱手,我瞧不清他的神色。
「你可知私下劫走和親郡主,是何罪過?」
「知道。我不怕。」他擲地有聲。
「我怕的。若是我逃了這親事,皇帝會責怪整個王府,百姓也會再受紛亂。於家於國,我逃不得。」
「郡主……」
我打斷他:「謝憬多謝蕭將軍好意,這是我的命數,我認。」
6
踏入玬國國境那日,落了初雪。
我向故鄉拜別,轉身進了玬國的馬車。
推開後窗望去,黑夜中僅存的那點橙紅的火光,越來越遠。
蕭逸持著火把雪中長立,如雪人一般。
我再也吃不到東街的桃花酥,巷子口的糖人和南城鋪子的綠豆湯了。
再也見不到阿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