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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車輪吱吱呀呀地滾了半夜,天色破曉,我見到了營帳。


 


草原上的人不梳發髻,頭發打著浪垂在背上,發從間結著幾根辮子。


 


在高矮胖瘦的大漢中間,我一眼便認出來了誰該是大王、誰是皇子。


 


帝王之氣,誰都掩不住的。


 


我直起被珠釵壓彎了的脖子,走近人群,朝大王行禮。


 


不疾不徐、端莊得體。


 


父王告誡過我,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啟國的臉面,不可給啟國丟人。


 


我收起了孩子脾性,可還是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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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聽不懂他們說話,我等著大王說「平身」。


 


大王卻嘰裡嘟嚕地說了半天我聽不懂的話。


 


我不敢起身,一直伏在地上,脖子費力地擎著腦袋。


 


隨後便是一陣大笑,高矮胖瘦一起笑。


 


「起來吧。」一個聲音從上空響起,語氣不可分辨。


 


救星。


 


我抬頭,入眼是他墨色繡著紋飾的對襟褂子,腰間系著玉帶,窄肩窄袖的袍子露出衣襟,衣襟繡著暗紋。


 


再向上看去,是他凌厲的眼。


 


應是他們族人都這般,比中原人高大些,也白些,鼻梁高直,眼窩深邃,隻是眼神中都透著冷漠。


 


對我冷漠,也是應該。


 


畢竟我是啟國人,他們對我本該有防備。


 


「你是來和親的?叫什麼名字?」拔列灼用鷹一般的眼睛打量我。


 


「謝憬。」


 


他嗤笑了一聲,用我聽不懂的話向大王嘰裡咕嚕了一陣子,就來了個梳著辮子的小丫頭帶我進了賬房。


 


拔列灼是懂漢話的,還不算太糟。


 


不用拜天地、也不用宴賓客,沒有各式的禮節。


 


我知曉玬國人雖不拘小節,可婚姻大事,對拜之禮總是有的。


 


可我沒有。


 


我不是嫁娶,也算不得和親,隻是大啟送來的一個祭品,所以人人皆可輕賤。


 


我像盤菜一般,跋涉幾個月,從啟國的京都送到了玬國的營帳,隻為討一夕歡顏,然後霉爛在草原上。


 


沒有繁文缛節也是好事,我本就是懶散的性子,裝不出大方得體。


 


7


 


傍晚時分,拔列灼回了營帳。


 


他手裡捏著畫師的畫像,睨視我。


 


「你可知,你們那皇帝為何要和親。」


 


「玬軍所向披靡,皇帝不想耗費國力。和親可省千軍萬馬。」


 


他悶哼一聲:「你倒是看得明白。既知如此,為何要嫁,你以為和親是件美事嗎?」


 


「換兩國安寧,值得。」我給自己想了個大義凜然的由頭。


 


他深棕的眸子定了一瞬,右手轉著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我還以為啟國都是貪生怕S之輩,竟也有烈性的女子。」


 


我才不是烈性,隻是怕丟了啟國的臉,平日裡繡花針扎了指頭都要哭一哭的。


 


他打量著我,薄唇輕啟:「不必穿著這身嫁衣了,玬國沒有啟國那些破規矩。」


 


我應了聲,便前去更衣。


 


我怕他。


 


小時候最怕的是家塾裡的先生,他那好幾層褶的眼皮輕輕一抬,我就不敢再出一言,任他責罵。


 


拔列灼的眼皮沒有褶,卻比先生的眼睛嚇人一萬倍。


 


但是他看向旁人時,眼神遠沒有這般凌厲。


 


應是討厭我吧,定是討厭我的。


 


我的親事,半分都算不得幸福。


 


堂姐出嫁的時候是笑著上的花轎,回門省親的時候臉上也是羞澀和柔美。


 


而我,出嫁時心如S灰,如今疼痛欲裂。


 


一夜未眠。


 


拔列灼睡在我眼前,微微浮動的胸口掛著幾條疤,應是與啟國交戰時留下的吧。


 


我聽著四野吹來的風聲,直到破曉。


 


眼淚已經流幹,臉上的淚痕痒痒的。


 


號角吹響時,他起身更衣,我趕忙闔眼裝睡。


 


「進來吧。」


 


「以後你就留在這伺候她。」


 


他不信我,撥給我佣人,不過是安插一個眼線。


 


「是。」聲音我聽得出,是那個梳著辮子的小丫頭。


 


她又瘦又小,臉色蠟黃,眼睛卻那麼亮,清澈幹淨,像是溪邊的螢蟲,約摸著也就十二三歲,我舍不得讓她做活,一切起居還是由畫屏照應。


 


8


 


她說,她叫桑吉。


 


我卻能看得出,她是啟國人。


 


玬國女子都是豪放灑脫,像草原上的烈馬,啟國的女子像是涓涓溪流,溫婉內斂,雖改了名字,性格是改不了的。


 


她本是啟國的流民,被拔列灼帶回了營帳,做了下等的女僕,就是奴隸。


 


她不聲不響,隻是整日守著炭火。


 


我翻出阿娘給我帶的衣裳,一件猩紅色的大氅,紗線繡著幾枝梅花。


 


輕喚她:「桑吉,你來試試。」


 


她惶恐地磕頭,嘟哝著「使不得、使不得」。


 


畫屏攬起衣裳,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桑吉還沒長大呢,這大氅得改短些,我給你改改,以後你就不用受凍了。」


 


畫屏拿起剪刀就將大氅剪了一截。


 


我又讓桑吉去尋了幾塊料子和羊皮,和畫屏一同給她制了件冬衣。


 


她千恩萬謝。


 


玬國不講尊稱,更是沒有皇子妃一說,我便讓她喚我姐姐。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討好,不過兩件衣裳,她便對我親昵,將她最喜歡的活動——打雪仗都告知與我。


 


她身上,也是有些玬國女子的率性的。


 


我喜歡率性的玬國女子,她們卻不喜歡我。


 


桑吉帶我去打雪仗,我卻被她們團團圍住,雪球鋪天蓋地地砸來。


 


頭上身上都結了層冰,腳下像踩著冰水般涼,大氅也不知被誰扯去,我滑摔在地,縮起頭,用背迎著她們的打,置身冰窟。


 


畫屏擋在我身前,桑吉帶著哭腔呼喊著我聽不懂的話,推撞開那些團著雪球泄私憤的婦人。


 


無濟於事。


 


若是阿娘知曉我任人欺辱,定會哭的。


 


阿娘不知,我便自己哭。


 


我的哭聲被一聲大喝中斷。


 


是拔列灼,又是嘰裡咕嚕著我聽不懂的話。


 


隻是我明白,那定是「住手」的意思,因為她們都停下了向我潑來的雪。


 


我拍拍身上的雪,向他致謝。


 


他並未言語,隻是讓桑吉帶我回去。


 


桑吉燒了大鍋熱水,給我沐浴,可我還是病了。


 


久病初愈,又添新病,燙得像滾炭一樣。


 


桑吉繞在我身邊哭哭啼啼,不知是因帶我去打雪仗而心中有愧,還是怕我S了。


 


9


 


我燒得神志不清,胡亂喊著「阿娘」。


 


桑吉去請來了拔列灼。


 


請他有什麼用,他隻能給我操辦喪事,郎中才是治病救人的。


 


草原上沒有郎中,他隻帶來了巫醫。


 


巫醫在帳內載歌載舞,好似要在我走後趕一場法事。


 


庸醫害人。


 


「啟國的女子,竟這般孱弱,在雪中站上一站便病了。」


 


「若是S了就叫啟國來領人,玬國沒有空闲的土地給她修墳墓。」


 


說我的壞話,怎麼不用嘰裡咕嚕的話來說,非要讓我聽個明白。


 


若我得勢,把他千刀萬剐都不為過。


 


隻是我福大命大,沒遂他的願。


 


啟國有一個郎中剛巧在邊境採藥,桑吉聽聞,便將他生拉硬拽了來,也把我的命生拉硬拽了回來。


 


痊愈時,凜冬已過。


 


隻是落下了病根,甚是怕冷,半夜還要凍醒幾次。


 


我最愛雪,卻錯過了整個寒冬,便想趁積雪消融前,再去堆個雪人。


 


桑吉卻S命攔著我,發誓以後絕不讓我碰見雪。


 


第二日清早,我走出營帳,一個雪人正對著我笑。


 


眼睛是用燒過的炭做的,沒有鼻子和耳朵,嘴巴用黑色的炭灰畫了個彎,雪人的肚子上插著兩個糖人,應就是手了。


 


畫屏喜出望外,拍著桑吉肩膀直呼她能幹。


 


畢竟,我們都許久沒見過糖人了。


 


我隻摘下了一隻,小心翼翼地與她們兩個分食。


 


意猶未盡,卻實在舍不得吃掉另一隻。


 


獨臂雪人向我們招手,甚是饞人,我隻好閉門不出,視若無睹。


 


次日醒來,雪人又把斷臂長了出來。


 


我知道,桑吉沒有這樣的神力,定是拔列灼搞來的糖人。


 


我從不欠人情,便吩咐桑吉去找些衣料來,我沒什麼過人之處,隻會縫制些衣物。


 


桑吉以為我又要給她做衣裳,拿來的料子都是花花綠綠的,還印著海棠的紋樣。


 


「再去取些黑色的來。」


 


她眼珠骨碌一轉,像燕兒似的飛出帳去。


 


10


 


冬衣剛縫制半日,拔列灼便登門了。


 


我知曉,定是桑吉給他報的信,她本是被派來監視我是否與啟國私下往來,許是我太過安分,連做件衣裳的情報她都要遞上一遞。


 


他隻來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大喜之日,一次是重病纏身。


 


貿然登門,讓我措手不及,我與畫屏面面相覷。


 


他卻機敏得很,自帶了酒菜,大手一揮屏退了所有人。


 


「你們啟國的女子瘦骨伶仃,應多吃些羊肉。」


 


「我叫謝憬,隻說我瘦便是,不必扯上整個啟國。」


 


他切肉的手驀地停下,眸子中閃出一絲不解。


 


我SS地抓緊裙袍,差點將指甲折斷,撐著膽子道:「你厭惡我,是因我是啟國女子,還是因我叫謝憬?給我糖人,是因我是啟國女子,還是因我叫謝憬?」


 


他明顯地一怔。


 


「我替你答了。你希望我病S,因你恨啟國;送我糖人,是你知曉我是兩國間的犧牲品,於心不忍。是也不是?


 


你恨我,我也恨著你,你不必再來看我的笑話,也不必透過我看啟國的笑話,我定會好好活著,若是不幸病S,將我丟去喂了野狗就是。」


 


一口氣說完,我驚出一身冷汗。


 


他泰然自若,細細地割著羊腿,緩緩開口:「你恨我?」


 


「恨。」


 


「為何?」


 


「我是啟國郡主。你S啟國的兵,佔啟國的城,我自然要恨你。」


 


「你就不恨啟國,將你視作棄子?」


 


「……恨。那是謝憬的恨,不是郡主的。」


 


拔列灼銳利的眼睛瞬間暗下來,他剃了盤羊肉,推到我面前。


 


「吃吧,羊肉和烈酒,暖身子。」


 


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樣子,處處瞧不起啟國,卻隻會「暖身子」這般簡單的詞,在啟國這可是叫「驅寒氣」。


 


寒氣趨沒趨我不知道,那酒辣得我舌頭生疼。


 


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他卻沒要走的意思,起身轉了轉,坐在了我的榻上。


 


我縫衣服的針還沒收,狠狠地扎了他的屁股。


 


活該!


 


心情這個東西,總會在討厭的人觸了霉頭的時候大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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