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吱吱呀呀地滾了半夜,天色破曉,我見到了營帳。
草原上的人不梳發髻,頭發打著浪垂在背上,發從間結著幾根辮子。
在高矮胖瘦的大漢中間,我一眼便認出來了誰該是大王、誰是皇子。
帝王之氣,誰都掩不住的。
我直起被珠釵壓彎了的脖子,走近人群,朝大王行禮。
不疾不徐、端莊得體。
父王告誡過我,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啟國的臉面,不可給啟國丟人。
我收起了孩子脾性,可還是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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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聽不懂他們說話,我等著大王說「平身」。
大王卻嘰裡嘟嚕地說了半天我聽不懂的話。
我不敢起身,一直伏在地上,脖子費力地擎著腦袋。
隨後便是一陣大笑,高矮胖瘦一起笑。
「起來吧。」一個聲音從上空響起,語氣不可分辨。
救星。
我抬頭,入眼是他墨色繡著紋飾的對襟褂子,腰間系著玉帶,窄肩窄袖的袍子露出衣襟,衣襟繡著暗紋。
再向上看去,是他凌厲的眼。
應是他們族人都這般,比中原人高大些,也白些,鼻梁高直,眼窩深邃,隻是眼神中都透著冷漠。
對我冷漠,也是應該。
畢竟我是啟國人,他們對我本該有防備。
「你是來和親的?叫什麼名字?」拔列灼用鷹一般的眼睛打量我。
「謝憬。」
他嗤笑了一聲,用我聽不懂的話向大王嘰裡咕嚕了一陣子,就來了個梳著辮子的小丫頭帶我進了賬房。
拔列灼是懂漢話的,還不算太糟。
不用拜天地、也不用宴賓客,沒有各式的禮節。
我知曉玬國人雖不拘小節,可婚姻大事,對拜之禮總是有的。
可我沒有。
我不是嫁娶,也算不得和親,隻是大啟送來的一個祭品,所以人人皆可輕賤。
我像盤菜一般,跋涉幾個月,從啟國的京都送到了玬國的營帳,隻為討一夕歡顏,然後霉爛在草原上。
沒有繁文缛節也是好事,我本就是懶散的性子,裝不出大方得體。
7
傍晚時分,拔列灼回了營帳。
他手裡捏著畫師的畫像,睨視我。
「你可知,你們那皇帝為何要和親。」
「玬軍所向披靡,皇帝不想耗費國力。和親可省千軍萬馬。」
他悶哼一聲:「你倒是看得明白。既知如此,為何要嫁,你以為和親是件美事嗎?」
「換兩國安寧,值得。」我給自己想了個大義凜然的由頭。
他深棕的眸子定了一瞬,右手轉著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我還以為啟國都是貪生怕S之輩,竟也有烈性的女子。」
我才不是烈性,隻是怕丟了啟國的臉,平日裡繡花針扎了指頭都要哭一哭的。
他打量著我,薄唇輕啟:「不必穿著這身嫁衣了,玬國沒有啟國那些破規矩。」
我應了聲,便前去更衣。
我怕他。
小時候最怕的是家塾裡的先生,他那好幾層褶的眼皮輕輕一抬,我就不敢再出一言,任他責罵。
拔列灼的眼皮沒有褶,卻比先生的眼睛嚇人一萬倍。
但是他看向旁人時,眼神遠沒有這般凌厲。
應是討厭我吧,定是討厭我的。
我的親事,半分都算不得幸福。
堂姐出嫁的時候是笑著上的花轎,回門省親的時候臉上也是羞澀和柔美。
而我,出嫁時心如S灰,如今疼痛欲裂。
一夜未眠。
拔列灼睡在我眼前,微微浮動的胸口掛著幾條疤,應是與啟國交戰時留下的吧。
我聽著四野吹來的風聲,直到破曉。
眼淚已經流幹,臉上的淚痕痒痒的。
號角吹響時,他起身更衣,我趕忙闔眼裝睡。
「進來吧。」
「以後你就留在這伺候她。」
他不信我,撥給我佣人,不過是安插一個眼線。
「是。」聲音我聽得出,是那個梳著辮子的小丫頭。
她又瘦又小,臉色蠟黃,眼睛卻那麼亮,清澈幹淨,像是溪邊的螢蟲,約摸著也就十二三歲,我舍不得讓她做活,一切起居還是由畫屏照應。
8
她說,她叫桑吉。
我卻能看得出,她是啟國人。
玬國女子都是豪放灑脫,像草原上的烈馬,啟國的女子像是涓涓溪流,溫婉內斂,雖改了名字,性格是改不了的。
她本是啟國的流民,被拔列灼帶回了營帳,做了下等的女僕,就是奴隸。
她不聲不響,隻是整日守著炭火。
我翻出阿娘給我帶的衣裳,一件猩紅色的大氅,紗線繡著幾枝梅花。
輕喚她:「桑吉,你來試試。」
她惶恐地磕頭,嘟哝著「使不得、使不得」。
畫屏攬起衣裳,將她裹得嚴嚴實實。
「桑吉還沒長大呢,這大氅得改短些,我給你改改,以後你就不用受凍了。」
畫屏拿起剪刀就將大氅剪了一截。
我又讓桑吉去尋了幾塊料子和羊皮,和畫屏一同給她制了件冬衣。
她千恩萬謝。
玬國不講尊稱,更是沒有皇子妃一說,我便讓她喚我姐姐。
小孩子就是容易被討好,不過兩件衣裳,她便對我親昵,將她最喜歡的活動——打雪仗都告知與我。
她身上,也是有些玬國女子的率性的。
我喜歡率性的玬國女子,她們卻不喜歡我。
桑吉帶我去打雪仗,我卻被她們團團圍住,雪球鋪天蓋地地砸來。
頭上身上都結了層冰,腳下像踩著冰水般涼,大氅也不知被誰扯去,我滑摔在地,縮起頭,用背迎著她們的打,置身冰窟。
畫屏擋在我身前,桑吉帶著哭腔呼喊著我聽不懂的話,推撞開那些團著雪球泄私憤的婦人。
無濟於事。
若是阿娘知曉我任人欺辱,定會哭的。
阿娘不知,我便自己哭。
我的哭聲被一聲大喝中斷。
是拔列灼,又是嘰裡咕嚕著我聽不懂的話。
隻是我明白,那定是「住手」的意思,因為她們都停下了向我潑來的雪。
我拍拍身上的雪,向他致謝。
他並未言語,隻是讓桑吉帶我回去。
桑吉燒了大鍋熱水,給我沐浴,可我還是病了。
久病初愈,又添新病,燙得像滾炭一樣。
桑吉繞在我身邊哭哭啼啼,不知是因帶我去打雪仗而心中有愧,還是怕我S了。
9
我燒得神志不清,胡亂喊著「阿娘」。
桑吉去請來了拔列灼。
請他有什麼用,他隻能給我操辦喪事,郎中才是治病救人的。
草原上沒有郎中,他隻帶來了巫醫。
巫醫在帳內載歌載舞,好似要在我走後趕一場法事。
庸醫害人。
「啟國的女子,竟這般孱弱,在雪中站上一站便病了。」
「若是S了就叫啟國來領人,玬國沒有空闲的土地給她修墳墓。」
說我的壞話,怎麼不用嘰裡咕嚕的話來說,非要讓我聽個明白。
若我得勢,把他千刀萬剐都不為過。
隻是我福大命大,沒遂他的願。
啟國有一個郎中剛巧在邊境採藥,桑吉聽聞,便將他生拉硬拽了來,也把我的命生拉硬拽了回來。
痊愈時,凜冬已過。
隻是落下了病根,甚是怕冷,半夜還要凍醒幾次。
我最愛雪,卻錯過了整個寒冬,便想趁積雪消融前,再去堆個雪人。
桑吉卻S命攔著我,發誓以後絕不讓我碰見雪。
第二日清早,我走出營帳,一個雪人正對著我笑。
眼睛是用燒過的炭做的,沒有鼻子和耳朵,嘴巴用黑色的炭灰畫了個彎,雪人的肚子上插著兩個糖人,應就是手了。
畫屏喜出望外,拍著桑吉肩膀直呼她能幹。
畢竟,我們都許久沒見過糖人了。
我隻摘下了一隻,小心翼翼地與她們兩個分食。
意猶未盡,卻實在舍不得吃掉另一隻。
獨臂雪人向我們招手,甚是饞人,我隻好閉門不出,視若無睹。
次日醒來,雪人又把斷臂長了出來。
我知道,桑吉沒有這樣的神力,定是拔列灼搞來的糖人。
我從不欠人情,便吩咐桑吉去找些衣料來,我沒什麼過人之處,隻會縫制些衣物。
桑吉以為我又要給她做衣裳,拿來的料子都是花花綠綠的,還印著海棠的紋樣。
「再去取些黑色的來。」
她眼珠骨碌一轉,像燕兒似的飛出帳去。
10
冬衣剛縫制半日,拔列灼便登門了。
我知曉,定是桑吉給他報的信,她本是被派來監視我是否與啟國私下往來,許是我太過安分,連做件衣裳的情報她都要遞上一遞。
他隻來見過我兩次,一次是大喜之日,一次是重病纏身。
貿然登門,讓我措手不及,我與畫屏面面相覷。
他卻機敏得很,自帶了酒菜,大手一揮屏退了所有人。
「你們啟國的女子瘦骨伶仃,應多吃些羊肉。」
「我叫謝憬,隻說我瘦便是,不必扯上整個啟國。」
他切肉的手驀地停下,眸子中閃出一絲不解。
我SS地抓緊裙袍,差點將指甲折斷,撐著膽子道:「你厭惡我,是因我是啟國女子,還是因我叫謝憬?給我糖人,是因我是啟國女子,還是因我叫謝憬?」
他明顯地一怔。
「我替你答了。你希望我病S,因你恨啟國;送我糖人,是你知曉我是兩國間的犧牲品,於心不忍。是也不是?
你恨我,我也恨著你,你不必再來看我的笑話,也不必透過我看啟國的笑話,我定會好好活著,若是不幸病S,將我丟去喂了野狗就是。」
一口氣說完,我驚出一身冷汗。
他泰然自若,細細地割著羊腿,緩緩開口:「你恨我?」
「恨。」
「為何?」
「我是啟國郡主。你S啟國的兵,佔啟國的城,我自然要恨你。」
「你就不恨啟國,將你視作棄子?」
「……恨。那是謝憬的恨,不是郡主的。」
拔列灼銳利的眼睛瞬間暗下來,他剃了盤羊肉,推到我面前。
「吃吧,羊肉和烈酒,暖身子。」
平日裡高高在上的樣子,處處瞧不起啟國,卻隻會「暖身子」這般簡單的詞,在啟國這可是叫「驅寒氣」。
寒氣趨沒趨我不知道,那酒辣得我舌頭生疼。
肉也吃了,酒也喝了,他卻沒要走的意思,起身轉了轉,坐在了我的榻上。
我縫衣服的針還沒收,狠狠地扎了他的屁股。
活該!
心情這個東西,總會在討厭的人觸了霉頭的時候大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