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廷玉看向我,滿腔怒火傾瀉而出:
「你夠了!當初為了你,我放棄了長公主。她為了我獨身多年未嫁。我守著你這鄉野村婦,遭到多少同僚嘲笑。如今隻是帶兒女同她用一餐飯,你卻鬧成這樣,如此說來,吾還不如休了你!」
我目眦欲裂:
「你有何理由休我,我何秀兒嫁你三十六載,無愧於天地!」
他一拍空空如也的桌板:
「那就和離!」
女兒與兒子都驚呆了:
「父親!莫要衝動啊……」
我知他此刻是情緒激動之言,不過怕是其中也摻雜了不少真心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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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我說幾句軟話,他便也偃旗息鼓了。
可是今日這一遭,我仿佛突然看清了幾十年來都未曾看清的真相。
我任勞任怨相夫教子卻落得如此下場。
我眼眸平靜回視江廷玉:
「好。」
如今他要和離,那便和離吧。
不過,是我不要他了。
4
江廷玉帶著一身酒氣,衝到書房,不到片刻就擬好了和離書。
兒子女兒在一旁勸我:
「母親,何必同父親置氣呢,你服個軟,這事就過去了。要是真的和離了,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還有何處可去?」
是啊,我自江州孤苦伶仃而來。
生下來的一雙至親骨肉,如今他們卻說我是孤女。
我接過和離書,沒有再多言語:
「明日我會離開,從此這個家跟我沒有半分關系了。」
剛入京時,夫君還是個小官。
我託了好幾層關系,終於將兒子重金送入京中有名的私塾。
女兒是進京後幾年出生的,我將她當一朵小花一樣嬌養長大。
京城裡的貴女時興什麼就給她置辦什麼,從未缺衣少食。
後來還送她跟去學士家同其他貴女一同學習。
我自問對這一家子,從來都是無愧於心的。
如今,這一雙兒女卻說,我是孤女。
深夜,我一個人躺在榻上,回憶過往種種,隻覺得心寒徹骨。
第二日,本想睡個自然醒,可我還是如往常一樣早早醒來。
管家候在門外。
我讓他從此聽老爺差遣。
又遣散了房內所有的丫鬟奴僕。
等我收拾好需要帶走的物件,天空才剛剛泛起魚肚白。
往常也是這樣,三十幾年如一日。
整個府裡最早起床的是我,提前安排好府內諸事。
我看向自己手裡小小的包袱。
我竟然也沒留下幾件貼身之物。
路過江廷玉書房的時候,本想夫妻三十餘載,此後應該不復相見了,做個最後的告別吧。
我卻聽見了兒子江賀的聲音:
「父親,這和離書可是實打實給出去了。」
江廷玉滿是不在意:?
「那又如何?她沒有親屬,也無銀錢。你母親和離了又有何處可去,過不了幾日還不是會乖乖回來。到時候,她隻是沒有當家主母的頭銜,但是為了你與薇兒,還是會繼續為這個家操持上下。」
江賀聞言沉默片刻繼續說道:
「不過這樣也好,您順利與母親和離,長公主就能名正言順地進門了……」
江廷玉聲音都小了一些:
「是啊,畢竟她如今有了我的……」
突然一邊響起聲音:
「母親,你怎麼在這裡?」
女兒江雪薇此時怒氣衝衝奔著我的院子而來。
「怎麼連早膳都無人準備?」
她怒氣衝衝地指著我,仿若我是什麼十惡不赦的罪人。
我看向女兒,張了張嘴,卻不知回什麼話好。
她連珠炮般的斥責洶湧而至:
「父親都不要你了,你怎麼還如此怠慢?真要等父親對你徹底失望,離了你還有哪裡可以去?母親,我看你真是不知好歹!」
江廷玉與江賀聞言推開門,兒子江賀也是滿臉不認可的表情:
「母親,我對你真的很失望。」
我靜靜站在廊下,看向我愛了三十幾年的夫君還有一雙兒女。
突覺手心一陣刺痛,我才發覺自己不經意間雙拳緊握,指尖已經微微嵌入手掌,滲透出細細的血痕。
抬頭顫聲開口:
「我不是已經同你們父親和離了嗎?這尚書府今後同我何秀兒再無半分聯系!」
我轉身,拿著手裡小小的包袱,預備離開。卻被江雪薇一把扯住:
「你拿著什麼?走可以,休想帶走府裡一分一釐!」
江廷玉看向女兒:
「薇兒,不要對你母親如此苛責。」
江雪薇卻依舊不依不饒:
「她本就身無一物而來,出府後知這世間人心險惡,她才會知道在府裡的日子她有多快活!」
江賀點頭:
「母親,您手中的包袱麻煩讓我們查看一二。」
我看向這一雙兒女,語氣已然平靜無波:
「你們一定要看?」
我當著他們的面,抖開包袱。
小小的包袱一打開,裡面零星幾樣東西掉落在地上。
江雪薇與江賀看見散落一地的物件。
卻是愣住了。
因著昨夜下過小雨,回廊外的土地一片湿潤。
包袱被抖落在地上,邊緣也沾上了泥濘。
江賀蹲下身捧起一個雕工粗糙的人偶,眸中神色復雜。
我看向他手裡已經斷成兩截的木偶,諷刺地說:
「這是你幼時為我雕刻的人像,雖然粗糙,但那時為了雕刻這個人像,小小手上滿是細碎的傷痕。」
我又看向江雪薇,她盯著地上一塊手絹愣愣出神:
「你……怎還留著此物?」
那手絹落在土地上,被泥土浸湿,變得無比髒汙。
那是女兒初學女紅時的第一個作品,小小的花朵繡得歪歪扭扭,我卻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
我將喉頭的酸楚壓下,不再有任何言語,轉身離開。
這破碎了的回憶,不撿也罷。
女兒在背後呼喚我:
「母親!」
我沒有回頭。
她聲音顫抖:
「你會後悔的!」
5
這是我第一次輕裝簡行站在府門外。
不用想接下來要採買什麼。
他們都言我和離後,便是一個孤女,無牽無掛。
和離之後,我去哪裡呢?
可是,他們所有人都忘了,我在江州還有一個小小的院子。
多年前,我就是在那裡,吆喝著一塊一塊地賣豆腐,將江廷玉送到這京城富庶之地。
我自江州來,如今自是要回江州去。
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也是時候回江州頤養天年了。
我摘下頭上的銀簪,那是三十多年前江廷玉娶我時,親手為我戴上之物。
當掉發簪,買了幾個馍馍。
我便毫不猶豫地給船夫塞了點銅錢,踏上了去江州的貨船。
回到江州後,幾經輾轉。
我又站在了當初那個鋪面前。
奇怪的是,我的鋪子並沒有如意料之外般破落。
隔壁賣餛飩的女孩,如今也是同我一樣的老婦人。
她在熱氣騰騰的水霧中抬起頭,看見是我,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
「何嬸子,你回來了?」
我在張娘子店裡吃了一大碗熱騰騰的餛飩,才知道,當初我離開江州後,這一整條街都被城裡的富戶買了下來。
原先有的租賃不變,商戶們也是照常做生意,隻是需要商戶們將這條街保有原來的樣子就行。
富戶後來常常帶著一位公子來這條街尋找吃食。
因著有錢人這特殊的喜好,我們這條美食街還保有著三十幾年前的原貌,而且看起來比以前更加熱鬧了。
張娘子拉著我的手:
「何嬸子,因為整條街都統一管理。你這鋪面,雖然沒人經營,但是隔三岔五就有專人來打掃。如今你回來了,快去城裡李老爺家報一下,他們是十分歡迎原來的商戶回來經營的!」
本以為娘子說的是客氣話。
可是第二日我去李老爺家,說想要重新租下豆腐攤子時,接待我的那位管家異常開心。
他熱心地與我籤字畫押,還使喚人同我一起去鋪面裡收拾打掃。
最後在離開之前管家告訴我,他們家主子從小就喜歡吃我做的豆花,如今我回來了,這豆腐鋪子還同原先一樣經營,租金也減半。
隻是需要之後每日往李府送一次豆花。
我欣然應下。
日子就在這人間煙火中一日一日過去。
我回江州已經半年有餘了。
本以為回來討生活還得吃上一段時日的苦,等鋪子情況好轉後,才會稍微寬裕一些。
卻不承想,這條老街,還是如我三十年離開時那樣,周圍全是我熟悉的四鄰,鋪子也因為李家的幫助早就開始盈利。
我的豆腐做得好,許多人都從很遠的地方過來採買。
直到那日,隔壁張嬸子家的小孫子在我家玩耍。
我看著那一個小小的人兒在跟前飛跑,我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小福團,何姥姥給你做豆花吃好不好?」
小小一團撲在我懷裡,奶聲奶氣地回應:
「好呀~」
我卻聽長街上傳來一道斥責之聲:
「你如今竟是在這裡有了孫子?」
6
我抬起頭。
本以為此生不復相見的人,幾個月後居然出現在了我面前。
江廷玉扶著一位肚子高高隆起的婦人。
婦人身子另一側是江雪薇,她小心地攙扶著那錦衣華服的年輕婦人。
我一眼望去便知那是長公主。
江雪薇扶著公主,語氣卻依舊不好:
「公主,這就是我那拿不上臺面的親娘,和離沒多久,居然在江州替別人養起孫兒了!」
公主聞言,眉頭一蹙。
江廷玉見公主如此,整個人低矮一截:
「公主,讓你得見如此晦氣的人事,是廷玉不對,你懷上孩兒後,總是喜食清甜之物。我們去街那頭吧,那邊有個蓮花酥,清甜可口味道不錯的。」
公主卻仍舊瞪著我:
「驸馬莫急,我與這種和離後隻能二嫁,替別人養孩子的婦人能置什麼氣,都說這家豆花不錯,本宮便來嘗嘗吧。」
我將豆花的鍋蓋蓋上:
「本店已打烊。」
又抬頭看向容顏姣好,被他們二人捧在手心的公主。
「說起替別人養孩子,江尚書也不遑多讓呢!」
公主見我如此出言諷刺,眼中噴射怒火,卻是片刻之間又壓了回去:
「算了,不同這鄉野村婦一般計較,我們走吧。皇弟也說那家蓮花酥不錯,我們去吃那家。」
江廷玉扶著公主離開。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冷笑出聲。
我說江廷玉為何做官做得好好的,卻非要向聖上提出提前致仕。
不僅如此,還想方設法地要與我和離,原來症結在這裡。
他以為長公主懷了他的骨肉。
按照本朝律例,驸馬不能入朝為官。
所以多年前他放棄尚公主,將我大張旗鼓接回京城,隻是為了自己的前途。
如今他功成身退倒是又與長公主搞到了一起。
何其可笑!
不過,我剛剛已經回想起,他致仕前幾個月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