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年S了,S在我三十五歲那年。
我十八歲嫁給江入年,從此成為了上京城裡人人豔羨的將軍夫人。
他待我極好,一生未曾納妾。
為我掙诰命,對我體貼入微。
在他S後的幾十年光陰裡,我獨自支撐起將軍府的門楣,教養孩兒,孝順母親,打理內務。
1
五十七歲那年,我搬進了這間佛堂。
那年我兒已到而立之年,終於在朝堂之上站穩了腳跟,我也終於能放心地卸下府中事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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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時間,距今已有三載了。
三年來,除了每月十五我會前往將軍府後院給母親請安外,其餘時間皆未出過後山。
我信佛。
年少時江入年每每徵戰沙場,我都會在這裡為他祈福,請求神明保佑,助他平安凱旋。
但我又不信佛。
因為我夫君最後一次徵戰時,S在了敵軍馬下,S狀悽慘,我甚至辨認不出他的原本模樣。
從此午夜夢回,我再難見他。
2
我以為我會獨自老S在這間佛堂裡。
帶著曾經那些難以忘懷的回憶,共同在這裡沉寂。
直到一天前,秋闌支支吾吾地向我稟報,將軍或許還活著。
佛珠散了一地。
「老夫人,前幾日老太君去國清寺上香時,奴婢見天色突暗,便送了一把油傘過去。誰知竟在禪房撞見了老太君與將軍……」
「奴婢看得真真的,將軍稱呼老太君為『母親』……還說下月再來給老太君請安。」
「奴婢斟酌揪心許久……最終還是決定如實告知老夫人……」
秋闌自幼跟在我身邊,幾十年裡,與我情同姐妹。她的話,我不得不信。
卻也不敢盡信。
「秋闌,你當真……沒有認錯?你今年也五十三了吧?若是眼花,也是情有可原的。」
……
我一天一夜沒有合眼,斷了的佛珠被秋闌撿起,串好,又被我扯斷,滾落一地。
我跪在蒲團上,祈求神明。
但我卻不知所求為何。
3
又是一個月的初一,我從佛堂出來時,老太君已經出發去了國清寺。
江連瑾見到我,有些意外,上前行禮後就要來攙扶我。
「母親,您今日怎地出佛堂了?」
我拍拍他的手:「近來心神不寧,夜裡難眠,聽聞國清寺方丈深諳此道,故想前去一解憂事。」
江連瑾聞言,眼神閃了閃,道:「母親獨自前往,兒子實在放不下心。恰巧瑄兒今日回了娘家,不如再等兩日,讓瑄兒伴您前去?」
我搖頭拒絕,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
一路忐忑,到國清寺後,秋闌帶我來到那間偏僻的禪房。
隻是看到門口守著的幾名府兵時,我的心便猛然沉了沉。
府兵們在看到我後神色瞬間緊張起來,卻沒敢攔我。
因此當我推門而入時,禪房內的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反應。
那張日思夜想的臉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入了我的視線。
六十三歲的江入年,縱使面龐不似少時俊美,額頭上隱隱約約有幾道皺紋,臉頰也有些凹陷。
但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眼前之人就是我心心念念了幾千個日夜的亡夫。
江入年的表情幾經變幻。
驚訝、錯愕、慌張、心虛……
最終化作一句帶著試探意味的:「鈺微?」
4
任誰也想不到,S了二十五年的人,奇跡般地活了。
將軍府的正廳內,我們誰也沒先開口。
良久,我盤了盤手裡的佛珠,望向眉頭緊蹙的江入年:「夫君不給我一個解釋嗎?」
見江入年久久不語,老太君踉跄起身,笑著走到我跟前,輕拍我的肩膀:「鈺微,入年定是有自己的苦衷,他回來是好事,何必愁眉苦臉?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好……」
「母親!」我喝止出聲,眼帶嘲諷,「您早就知道了吧?知道你的兒子沒有S,知道他拋妻棄子,知道他有家不回。隻是不知,母親多年來見我苦苦支撐,心中又作何感想?」
「難道您覺得,我不該要一句解釋嗎?」
「夠了!」
江入年忽地拍案:「燕鈺微,此事與母親無關,你不該對她這般態度。」
四目相對,我定定望著他,眼前人的身影逐漸模糊。站在我面前的,是二十一歲的江入年。
新婚夜,他緊握我的雙手,滿臉難掩欣喜:「鈺微,我終於娶到你了。」
二十三歲的江入年,得知我因幼時生過一場大病,難有子嗣,將我擁在懷中,細聲安撫:「鈺微,我說過此生隻會有你一位妻。若你我無子孫緣,即便過繼一子繼承家業,我也不會納妾的。」
每每參加宴會,京中夫人皆羨我嫁了個好郎君。
那時的我最大的心願就是為江入年生一個孩子,於是我一日三餐,調理的藥從未斷過。
江入年三十歲那年,用軍功為我掙來了诰命。我跪在佛前日夜祈禱,終於等回了我的夫君。
凱旋之日,我去城門口迎接他,並將自己有了身孕的消息告知他。
那日他逢人就說自己要當父親了,開心得像個孩子。
江入年三十六歲那年,南邊再起戰亂,他掛帥迎戰。
出徵前幾日,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心神不寧地求他是否可以留下來陪我。
他安撫我此戰告捷,便向陛下辭官,從此常伴我左右。
我便知道他非去不可了,於是貼心地替他備好衣物。
一別經年,我等回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
我的夫君,戰S了。
S在了我三十五歲那年。
那年我們的兒子八歲。
我幾乎要哭瞎雙眼。
長姐貴為皇後,親自出宮看我,神色遊移間,她勸我改嫁。
我拒絕了,笑著看她:「阿姐,我不能走,我要替他守著將軍府。」
長姐說我變了,卻也沒再強求,回了宮。
5
二十五年,足以改變一個人。
曾經明媚張揚的相府二小姐,金尊玉貴的將軍夫人,原來也有精明狠厲的一面。
六十歲這年,我見到了故去多年的亡夫。
朦朧散去,原來站在我面前的,是六十三歲的江入年啊。
顫抖著抬起的手又放下。
「對不住。」江入年見我淚眼蒙眬,低聲道了句。
「鈺微,你可不可以……就當沒有見過我,就當……我S在了三十八歲那年……」
在江入年的口中,我得知了全部的故事。
葉宛青,當年名動京城的大涼女將,江入年與她相識於戰場,對她一見鍾情。
奈何葉宛青志不在此,她想做女將軍,最厲害的女將軍。
拒絕江入年後,她自請鎮守大涼邊疆。
多年後,二人沙場再見。
葉宛青卻在一場突擊戰中廢了一條腿。
她已存S志,是江入年救了她。
「我實在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去S。所以為了安撫她,我們計劃假S,歸隱山林,自此不問世間事。」
「那我呢?我們的孩子呢?你將我們置於何地?」
他眼神有些閃爍,我嗤笑一聲:「江入年,其實我最好奇的是,你既然早有心愛之人,為何還要娶我?還要假裝對我一往情深?」
我有一瞬間的耳鳴,因為他說:「因為你太像她了……一樣地不畏世俗,一樣地張揚……」
6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話可真好笑啊,我的一生都被困在了這小小的後宅,從十八歲到六十歲。
原以為是以愛之名,誰知竟是一場名為替身的巨大陰謀。
真是太好笑了。
我的笑聲越來越大,笑得我直不起腰來。
老太君想來扶我,被我躲開。
「別碰我!母親……母親!你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吶!這麼多年來,我待您如親娘般,事無巨細,體貼入微。你竟從未想過要告訴我真相,任由我在這後院不明不白地蹉跎半生!」
我SS瞪著他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頭疾漸有發作的趨勢,我險些站不穩,幸而秋闌眼疾手快扶住了我。
我又回了小佛堂。
頭痛得厲害,過往種種皆在腦海中閃過。
我忽然覺得迷茫,我該做什麼呢?我又該不該做什麼呢?
江連瑾下朝後來看我。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不知何時起,這雙手再也不是記憶中那般小了,我要用一雙手,才能將我兒的手緊緊籠罩在手心。
我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兒啊,娘該怎麼辦吶?娘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我的兒……」
江連瑾眸有湿意:「母親,您不要這樣,聽兒一句勸,世間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尋常……」
「江連瑾!你在說什麼?!」兒媳在這時闖了進來,她快步行至我榻前,將江連瑾一把推開。
繼而溫聲對我道:「母親,您不要聽他胡說,咱們先把身子養好,成不成?您若是倒下了,豈不讓負心薄情者快哉?」
一句點醒夢中人。
是啊,明明錯的是江入年,為何痛苦的卻是我?憑什麼是我?
我掙扎著坐起身,示意她將案幾上的湯藥端來。
江連瑾見狀沒有多言,隻瞪了眼上官瑄,便踱步離開了。
我隻來得及捕捉到他遠去的背影,恍然間竟像極了他的父親。
7
半個月後,我終於能下榻了。
我告訴兒媳,我想再見江入年一面。
她猶豫片刻,終究點了頭。
那是一片種滿桃樹的世外桃林,幾間木屋立於其中,恍如隔世。
我欲前行,腳下卻像灌了鉛般難以挪動。
木屋前的桃樹下,婦人一襲桃紅素衣,手上正縫著衣物,完全瞧不出已至花甲之齡。
忽地,葉宛青手中動作一頓,一滴鮮血自手指滲出,她忙喚了聲「夫君」。
江入年停下劈柴的動作,快步衝到葉宛青面前,不帶一絲猶豫地將她受傷的手指含進口中,滿臉憂色。
遠處,一妙齡少女一曲劍舞結束,也跑了過去。
「阿爹、阿娘,瞧我的武功學得厲不厲害!阿爹快來教我下一個招式!」
一絲鹹澀滑落到唇上,我舔了舔,有些苦。
兒媳拿出手帕,替我抹了抹淚。
「回吧。」我道。
馬車駛進城中,我掀開車簾。
看到不遠處的冰糖葫蘆攤邊,少年買了一串冰糖葫蘆遞給身旁戴著帷帽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