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在北極圈內的一個臨時補給處,我遇到了一個紅山茶男孩。


 


北極的夏季依然寒冷,他卻隻穿著一條紅絲絨長裙,縱情舞蹈。


 


裙擺蕩開,像一朵盛開在雪地裡的花。


 


這裡的人們叫他“拉魯裡的裙擺”。


 


他很美好,隻可惜,他伸向我的手,我抓不住。


 


1


 


“也許是我一開始沒有表達清楚。”


 


我用生澀的俄語對眼前的大胡子向導解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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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來看女神的裙擺的,就是極光,極光知道嗎,歐若拉,女神的裙擺,天上的那種裙擺,一種自然現象,很漂亮的那種,不是這種——”


 


我看向人群中央還在跳舞的大男孩,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


 


“我知道。”


 


大胡子向導雙手抱胸低頭看我,粗聲粗氣:“你來得不是時候,現在北極的夏季還沒結束,極光很難用肉眼看到了。


 


你就看看‘拉魯裡的裙擺’吧,他也很漂亮,在這裡很有名的,你不虧。”


 


我愣住。


 


誠然這個大男孩的確長得好看,似乎是混血兒,藍色的眼睛像剔透的寶石,身形纖細優美,但是他穿裙子……


 


好吧,人家穿什麼是他的自由,可我不好這口,沒興趣盯他的裙擺。


 


但是很顯然我的這位向導並不顧及我的感受。


 


“在我請你為我帶路來看極光之前,你為什麼不說清楚呢?”我無奈道。


 


“誰會放過送到手裡的錢呢,反正我隻是個帶路的,科普是另外的價錢。”


 


他就這樣走了。


 


北極更深處沒有國家歸屬,我目前所在的地方沒有村落,隻有全球各處的旅遊者與冒險者在更深入之前暫時在這裡停留休整而形成臨時聚集處。


 


真正的無序之地,說話做事全憑良心。


 


這意味著我甚至沒法報警。


 


識時務者為俊傑,我目測了一下大胡子熊一樣的背影,決定忍下這口氣。


 


我沒有太多的藝術細胞,並不想在“拉魯裡的裙擺”身邊逗留。


 


但國人常說,來都來了。


 


搭帳篷,點無煙爐,蒸騰的熱氣一點點溫暖我的身體,我決定自己去找極光。


 


幾天後,我不得不老實回帳篷待著,承認大胡子是對的。


 


我找不到一點極光的影子,甚至遇到了好幾個壞人。


 


明晃晃的太陽一直掛在天上,如果不是電子設備一分一秒地記錄著時間的流逝,我甚至記不清我在這裡停留了多久。


 


常理來說我該打道回府及時止損。


 


但我現在特殊時期,我隻想一根筋犟到底。


 


我就想在這看極光!


 


我縮在帳篷裡躲避那些惡棍,但外面喧囂聲越來越大,終於突破了我的忍耐極限。


 


衝出去後我啞然:


 


是“拉魯裡的裙擺”。


 


那個男孩正在我帳篷外跳舞。


 


舞步輕巧優雅,緩緩向我靠近,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陣起哄聲和口哨聲。


 


好吧,是衝我來的。


 


飄揚的裙擺在我身前一步落下,乖巧地貼著男孩的小腿。


 


盡管我從不關心,也看到了他身上凍出的片片青紫。


 


我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他身上還沒有這些。


 


“我終於又見到你了。”男孩用中文對我打招呼。


 


我沉默,然後後退一步鑽進帳篷拉上門簾拒絕交流。


 


實在是不知道我這小雞仔似的身板有什麼值得這位惦記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人生地不熟,我慫了。


 


2


 


但是有人堅持貼臉輸出。


 


第二天,他又來跳舞了。


 


身上的凍傷比昨天更嚴重。


 


他在這裡的確很有名,所以在我剛來那幾天,多少還是從別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他的事。


 


比如他並不是傻子,這天寒地凍的,他並不是每天都穿裙子出來跳舞,跳也隻跳一會兒。


 


那他現在這滿身傷,隻能說明一件事:


 


從我來這裡那天起,他每天都穿著裙子跑出來跳很長時間的舞。


 


滿腦子的問號幫我戰勝了怯懦,我頂著一股看熱鬧的玩味眼神邀請男孩進了我的帳篷。


 


也許是第一次用中文打招呼我沒有回應讓他誤會了,這次他小心翼翼地用亞洲其他國家的語言輪流說你好,試探我的語種。


 


“你還是說中文吧,說說我哪裡特殊,初來乍到,竟然能得到大名鼎鼎的拉魯裡的青睞。”


 


我遞給他一杯熱茶。


 


他的中文其實不好,磕磕絆絆,發音別扭。


 


我連蒙帶猜,再加上一些肢體動作,終於搞明白了。


 


他看上了我胸前的花,說沒見過,覺得很漂亮,很喜歡。


 


我第一次見他時他也看到了我,注意到了我胸前戴的花,但我當時很快離開了,他沒能來得及和我說話。


 


後面幾天我又大部分時間都在外瞎跑,他沒能打聽到我的帳篷在哪。


 


直到昨天,他詢問到了附近,用舞蹈做報酬,請人帶他來找我。


 


“就為了這個?”


 


我覺得有些荒謬,將花隨手摘下,又拿一盒凍傷膏一起遞給他。


 


他將凍傷膏放在身邊,屏住呼吸雙手接過了花。


 


他動作神態太珍惜,連帶著我也不自覺地鄭重起來,忍不住和他介紹:


 


“這是山茶花,這朵根據顏色通常被稱為紅山茶,也叫紅山椿。


 


它還有個別稱,叫斷頭花,我隨身帶它也是因為它凋謝時是整朵一起掉落,就像斷……”


 


我猛地停住,意識到我說話時忍不住帶入了個人情緒,男孩得到花時眼睛亮晶晶的,我實在不該說血腥的話破壞他心情。


 


但他好像不在意。


 


“如果人凋亡時的頭顱能像這朵花一樣利落地斷掉落下,也不錯。”他說。


 


我的心被輕輕戳了一下。


 


我不想被剛說兩句話的陌生人猜到心思,所以生硬地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但是大家一般都會喜歡櫻花桃花之類的凋謝吧,花瓣紛紛揚揚,很唯美,令人驚嘆。”


 


“人作為觀賞者會驚嘆,但是花呢,花瓣一片片掉下去的時候,花會不會疼痛和不舍呢,還是說會覺得終於擺脫了花瓣,松了一口氣後又寂寞疲憊呢?”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兜裡的遺願清單,避開他的視線,不敢再對視。


 


我感覺我被他完全看穿了。


 


3


 


我快要S了。


 


胰腺癌。


 


一種早期症狀不明顯,不易發現,一旦症狀加重基本就是中晚期的癌症,目前還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許多人從確診到離世隻有短短幾個月。


 


但是說實話,我剛確診時甚至有些慶幸是得了這種病。


 


早期症狀不明顯意味著我不用忍受太多的折磨,生存周期短意味著我終於可以盡快擺脫淤泥一樣的生活。


 


我的父母早在我幼年時便離異,各自重組了家庭,我輪流跟著他們在兩個家庭之間生活。


 


我知道,我一直是多餘的。


 


小時候放學被老師留堂出來晚,來接弟弟的媽媽或者後爸會把我忘記,陪伴我回家的隻有臉上的淚水和身後的影子。


 


大一些後在學校住宿放假回家,推開門,爸爸和後媽會一臉奇怪和不解看著我和我的行李。


 


然後後媽會尷尬地瞪一眼爸爸,爸爸則會皺著眉給媽媽打電話吵架。


 


等我在門口站得腳麻,爸爸才終於放下手機,說上上次我媽太心急,讓我早來了他家兩天,所以我這回應該去住媽媽家。


 


全身好像血液被凍住一般僵硬,明明是暑假,我卻全身發冷。


 


但我早已習慣,隻木然地答應,後退著關上他家大門,不去看他們其樂融融的一家。


 


直到後來成年,爸爸媽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與我斷了聯系。


 


我是個沒有牽掛也沒人牽掛我的人,怎樣活都無人在意。


 


麻木的生活在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那一刻微微泛起波瀾,我拿著確診報告呆坐一夜,第二天,我辭了繁重壓抑的工作。


 


我想像紅山茶一樣幹淨利落地立刻S去,但是橫在動脈上的水果刀卻一直在發抖。


 


最後,我把自己稍微感興趣的東西寫下來,匯作一張遺願清單,揣著不多的存款上路。


 


我沒能做一朵紅山茶,而是像櫻花和桃花一樣,一片一片地掉落花瓣,帶著疼痛和不舍,以旅行的方式對逝去的生命說再見。


 


S期將近,我如釋重負,又疲憊不堪。


 


遺願清單上已經完成了許多,隻剩一項:


 


去北極看極光。


 


試著去被人需要。


 


4


 


“你不要哭啊……”


 


拉魯裡肉眼可見地慌亂起來,他的裙子沒有兜,翻了半天居然打算撩起裙擺往我臉上擦。


 


我摸摸自己的臉,並沒有湿潤。


 


“瞎說。”我淡淡道。


 


“我不是這樣的想法,我的感覺,你很傷心。”


 


他說得有些急,越發吐字不清,用字不準。


 


我不想再多說,說了有什麼用呢,把自己的傷疤給別人看並不會加速愈合,隻會顯得自己更可憐。


 


“花已經給你了,你可以走了。”


 


他明顯不想走,但是我話音落下,他立刻站起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看來是個有禮貌有分寸的好男孩。


 


萍水相逢。


 


我對這場與拉魯裡的談話下了定義,並不打算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吃了止痛藥後很快就睡過去了。


 


然而,一天過後,帳篷外再次熱鬧起來。


 


拉魯裡再次起舞,相比於昨天的柔和,今天的舞蹈堪稱熱烈。


 


他的體內像有一團火,蒸得他滿身汗水,閃閃發亮,在這種天氣裡周身冒著煙。


 


他發狠地旋轉著,跳躍著,簡直像把他的生命力融進了舞步裡,整個人有一種魔鬼般的渲染力。


 


他的胸前帶著我送給他的那朵紅山茶,紅色的花瓣隱於紅絲絨布料中看不真切,隻有鵝黃的花蕊在隨他舞動。


 


仿佛他才是一朵紅山茶。


 


周圍的人們被他蠱惑,全都癲狂似地甩動著四肢合著他的拍子一起蹦跳。


 


在極寒之地,極晝之下,以拉魯裡為圓心,整個聚集處的人,好人壞人,都被他吸引著聚攏過來,開啟了一場狂歡。


 


魔幻又奇妙,這就是“拉魯裡的裙擺”。


 


而呆立其中的我是這麼的格格不入。


 


我想我該退回帳篷裡,免得擾了他們的興致,畢竟是身在無序之地,按照我以往的行事風格,保持低調才是上策。


 


但是我挪不動腳步,因為拉魯裡在我一出來就用眼神鎖定了我,眸子如同藍色海洋包圍著我,我無路可退。


 


他興奮地大喊:“歐若拉,來,過來跳舞,一起,開心,不要傷心!”


 


我叫李盼子,我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在迎接父母的失望,我的名字就代表了我的作用,我被這樣稱呼了二十多年。


 


可是今天,在異國他鄉,有一個怪異的家伙喊我歐若拉。


 


極光女神的名字,多麼美麗。


 


我今年二十三歲,剛畢業半年,過往人生裡聽到的隻有“去”,“走開”,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熱切地讓我“過來”,縱情舞動隻希望我開心。


 


明明不過萍水相逢。


 


也許我也被魔鬼蠱惑,也許是拉魯裡的眼神太熱切,也許是“拉魯裡的裙擺”太過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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