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拂過側臉,他一動不動像一個雕塑。
總有各種人過來試圖搭訕,都被他婉拒。
我也學著他的模樣,支著腮,笑道,「顧夢寒,你還是這麼受歡迎。」
高中時起,他就是班裡最受矚目的男生,他長得帥,熱愛運動,腦瓜子聰明,笑時恣意,無言時冷酷。
誰會不愛他?
高考最後一門考完,他在校門口等我。
我們一起往家的方向走,路過一家花店,他順勢帶著我進入,認真地問,「蘇夏,喜歡什麼花?我送你。」
出來後,我捧著一小束花,嘴角掛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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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們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沒等我從回憶中出來,顧夢寒便輕笑兩聲,「夏夏,你知道嗎?我真想從這裡跳下去。」
他用漫不經心地語氣突然說出驚悚的話來,我下意識道,「不要!」
「每一天,我都在為自己活著這件事感到厭惡。」
「每時每刻,我都在想,如果找不到兇手,你該怎麼辦?」
「如果那一天,我們約的時間能夠再早點,或者說,我親自去接你,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我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你。」
顧夢寒的聲音慢慢哽咽起來,扶在欄杆上的雙手青筋暴起。
他在缺氧。
他快要被時間SS了。
21
當甲板上的情侶越來越多時,顧夢寒轉身離開。
我跟在他身後,牙齒在上下打架,「顧夢寒,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
自我出事以來,他每年都會拿出相當一部分錢用來支持慈善事業。
每年都有無數的兒童、婦女、老人的幫助,擺脫生活的困境。
欠薪的農民工、受困婦女、遲遲沒有得到正義的公民,都是他的救助對象。
隔三差五還會給寺廟、道觀、教堂捐錢。
顧夢寒是堅定地唯物主義者,卻為了我拜遍四方菩薩。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千年古話。
但,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確實麻繩偏往細處擰,厄運偏愛苦難人。
命運,從來都沒有偏愛善良人。
但他做了這麼多善事,我祈求命運,眷顧他一次吧!
一直以來,他都像座山一樣為我遮風擋雨。
但現在,山說他累了。
22
在海上玩了近十天,再次返回A市時。
蘇冬早已擺平一切。
不光如此,她還把李薇薇拉到了顧夢寒面前。
蘇冬驕傲地像個小狐狸,和我如出一轍的臉上滿是得意,「姐夫!她是星海公司的內鬼!那些新聞都是他們爆出來的。」
李薇薇小臉一白,柔柔地看向顧夢寒,「顧總,我不是。」
她和我有幾分相似,但終究隻是形似。
顧夢寒雙手交疊撐在下巴處,微笑,「我知道。」
「幾年前,我就說過,這是無聊的小把戲。」
「蘇冬,下去好好想想。」
他揮揮手,示意他們都出去。
他早已不復過去的S伐果斷,此時隻覺這些商場的爾虞我詐讓人疲憊。
蘇冬在他手下成長得很快,顧夢寒給予她最大的自由去處理工作上的事務。
所以,她仍是留著李薇薇這麼一個已知的臥底。
偶爾犯錯,顧夢寒也隻是和顏悅色的教她。
隻是每一次處理完後,顧夢寒都會說上一句,「蘇冬,要學會走一步看三步,我不可能永遠陪著你。」
蘇冬還是有幾分怕他的,被他說的脖子一縮,卻笑嘻嘻道,「姐夫,你還年輕,再教我幾年吧。」
顧夢寒隻是兀自搖搖頭,目光開始放空。
有時,我甚至覺得他和我一樣,靈魂已經離體。
現在在行走呼吸的不過是一具軀殼。
23
又過了兩年,蘇冬準備和相戀三年的男友結婚。
顧夢寒直接送上一份贈與協議。
他把文件推過去,揉揉太陽穴,聲音喑啞,「蘇冬,這些財產都是夏夏和我的心血,之後就是你的嫁妝了。」
蘇冬震驚到不敢說話,末了,結結巴巴地問,「姐夫,你該不會是——」
他冷聲打斷,「籤字。」
蘇冬結婚當天,他沒有出席。
隻是一個人在屋子裡坐了很久,一直到日暮西沉,才回過神來,驚覺已到了黃昏。
後面的時間突然就加速起來,就像一本書已近結局,一頁一頁被迅速翻過。
顧夢寒的父親在一個深夜心髒病發作,撒手人寰。
母親也在半年後因傷心過度而離世。
他帶著我去上香,目光發愣,「夏夏,你見到我的爸媽了嗎?」
紙錢燒得噼裡啪啦作響,周圍還有鞭炮響起的聲音。
我咽下心頭的苦澀,答道,「見到了,他們說很愛很愛你,讓你好好保重身體好好活著。」
「呵呵。」
顧夢寒肩頭聳動起來,他竟是笑出了淚來,「你騙我。」
他父母去世這一年,他五十五歲。
24
兩年後,蘇冬產下一名女寶寶,還未出月子。
我爸媽興高採烈地開車來探望她,結果路上雙雙出了車禍,直接當場S亡。
收到消息的一刻,蘇冬悲慟到直接暈厥。
殯儀館裡,親朋好友圍在冰棺前面,神情悲痛。
她哭著喊著爸爸媽媽,卻再也沒人高高興興地應答。
出來後,她雙目擒淚問顧夢寒,「姐夫,姐姐離開那年,你也是這麼痛苦嗎?」
顧夢寒掐滅手裡的煙,聲音嘶啞得厲害,「不,一萬倍。」
雙方父母都離世後,雖然悲傷,日子卻仍然要繼續。
顧夢寒早已不去公司,他每日隻是反復陪著我去走當年那條路。
我知道,他是害怕了。
親人的離世,讓他驚覺時間的殘忍。
縱然他手裡的財富通天,卻也不過區區肉體凡胎,誰也敵不過時間。
若是仍然找不到我的屍首,或許當他S亡進入輪回的那一刻,我可能仍然在人間徘徊。
他不放心我一個人在世間遊蕩。
25
又是三年過去。
在一個稀疏平常的下午。
電話突然響起,打破屋內的寂靜。
他的手機號因為使用年限很久,常有推銷的廣告電話。
他本以為是廣告,抬起一看,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那頭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下意識看了我一眼,隨後去了陽臺。
幾分鍾後,他拿上車鑰匙要出門。
「夏夏,兇手找到了。」
我心下一緊,兇手找到了,那我的身體……
那我豈不是馬上就能解脫了?
隨即我又擔心起來,我走了後,顧夢寒怎麼辦?
警察局裡,那個衣著光鮮、頭發有些許花白的兇手正在嚎啕大哭,「我這麼大年紀了你們捉我幹什麼?到底要關我多久啊,我孫子還等著我呢!」
顧夢寒拍桌而起,聲勢駭人,太陽穴側的青筋暴起,雙目已猩紅血色。
他一拳打在兇手臉上,一顆帶著血的牙齒就飛了出來。
兇手捂著臉狂哭,「警察同志,你們看,還有沒有王法了?」
警察把桌子一拍,他立刻識相的住嘴。
顧夢寒也被另外一人給按坐下來,一雙眼隻是SS地盯著兇手。
經由警察的講述,我們終於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一個見財起意的小偷,偷盜不成轉搶劫,過失S人後,因為害怕,連夜將屍體埋入了附近的小樹林。
這一藏就藏了三十五年。
直到最近A市遭遇五十年來最大的連續暴雨,將屍骨給衝了出來,這才得以鎖定身份,捉拿兇手。
不過是一場臨時起意的隨機S人,沒有陰謀詭計,也沒有周密計劃,也非熟人作案。
不過是一場隨機S人罷了。
更諷刺的是,兇手今年剛好六十歲,和我們同歲,我們父母雙亡,陰陽相隔。
對方卻事業有成,子孫滿堂,闔家幸福。
26
顧夢寒和蘇冬將我的屍體安葬後,我開始變得虛弱起來。
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
「顧夢寒,如果我走了,你要聽話……」
頭好痛,渾身都在痛。
「你,你不要再抽煙了,要按時吃飯……」
滿屋都是煙,顧夢寒抽了一宿,一根接一根,抽完後咳嗽不止,到最後甚至咳出血來,他還在抽。
「夏夏,困了就睡一覺。」
我哽咽道,「顧夢寒,你要好好活著,要聽話……」
顧夢寒點燃煙盒中的最後一根煙,柔聲安慰,「夏夏,我知道的,乖,先睡一覺。」
他一點也不聽話。
頭痛欲裂,身體幾乎要從內裂開了。
神思恍然間,我迷迷糊糊地看見他從廚房拿了一把剔骨刀出門。
顧,顧夢寒,你要幹什麼?
一股巨大的恐慌向我襲來。
世界不斷地在我腦海中旋轉,我仿佛來到了異次元。
兩個陰差站在我面前,他們嘰裡咕嚕說著話,那些字眼卻完全進不了我的耳朵。
我幾近失聰。
殘存的意識讓我掙扎著起身,從陽臺一躍而下。
我要去找顧夢寒!
十字路口前,綠燈亮起,人來人往之中,我該去哪裡?
陰差尾隨在身後,不疾不徐。
最後,腦內靈光一閃,我衝向了城郊的看守所。
迎面而來的風幾乎要撕裂我的身體,我不再刻意避人,直接穿體而過,他們哆嗦身體抱著肩膀驚呼好冷。
我很快在看守所外的醫院找到了顧凌寒。
此時醫院裡早已混亂一片,犯人們都在一邊看著熱鬧,醫生們躲在警察身後。
顧夢寒右手提著的剔骨刀正往下不間斷地滴著血,血跡匯聚,沾湿了他的皮鞋。
那個兇手被他抵在牆上,隻剩一口氣,發出拉風箱的抽氣聲,身下一片髒汙。
周圍的警察全部掏出了槍,對準顧夢寒,隻等一聲令下。
不!
我肝膽俱裂,用盡全身的力氣喊道,「顧夢寒!不要S他!」
為了這種人渣,僅僅是為了這麼一個人渣,賠上自己剩下的時間、聲譽、名望甚至性命,值嗎?
陰差跟在身後,這次我聽清了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說,「嚯,買一送一啊!」
顧夢寒背對著我,手下不停,我看到那把刀一下又一下毫不猶豫地捅進兇手的身體內,刀鋒與肉體發出沉悶的聲響,鮮血隨著刀鋒甩到了他的頭上臉上,血腥味濃得讓不少人開始幹嘔。
他的聲音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和那個午後哄我入睡時如出一轍,他哄道,「夏夏,乖,別看。」
我的心突然四分五裂,碎地一塌糊塗。
在數次警告無效後,幾聲刺耳的破空聲劃破空氣衝入顧夢寒的身體,在人們的歡呼和低吼中,他的身體劇烈抽搐幾下後,歸於平靜。
顧夢寒,他終於如願以償了。
27
踏入輪回那天,我哭得不能自已,「顧夢寒,你怎麼這麼不聽話?」
他因為手上沾了人命,被判了最下等的命格,下輩子受盡苦難而亡。
明明他做了一百件,一千件,一萬件好事。
卻因為S了一個人渣,而受這樣的懲罰。
命運何其不公!
我打算為他喊冤,顧夢寒卻攔住我,搖搖頭,「夏夏,這樣就足夠了。」
四周彼岸花怒放,無數鬼魂都在等待投胎。
他雙手插兜,神態自如,始終面帶微笑,「夏夏,偶爾也讓我自作主張一回吧。」
周圍的鬼魂都在催促,嘰嘰喳喳,像清晨的菜市場。
「靠,秀恩愛S得快。」
「快點啊,搞什麼飛機啊,這輩子老子要當富二代。」
「那我要當全球首富。」
熱鬧非凡。
顧夢寒聳聳肩,斂眉催促,「快走吧。」
陰差的大刀順勢往前一遞,惡聲惡氣道,「快點,別耽誤我們下班。」
在喝下孟婆湯前,我朝著顧夢寒的方向喊道,「顧夢寒,下一世,我們還要在一起。」
他微微頷首,薄唇翕動,我努力去辨別,沒等看得分明,便被壓著灌下一杯五彩斑斓的孟婆湯,隨後身後一陣大力襲來。
28
再次睜開眼時,新鮮的空氣湧入肺腑,循著本能,我嚎啕大哭起來。
春夏更迭,當我開始識字後,我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林秋。
而我的母親叫蘇冬。
她很忙碌,但每天還是會在睡前抽一定時間來陪陪我。
她會給我講很多睡前小故事,有一天我聽厭了小兔子回家和三隻小豬的故事,問她,「媽媽,能講講你的親人的故事嗎?我想聽。」
她微愣,眼睛裡晶瑩的液體湧了出來,鼻頭通紅,最後用力點點頭,「好!」
九月的一天,我被爸爸牽著手送去上幼兒園時,路旁一個渾身破爛的小男孩正在翻著垃圾桶。
老師告訴過我,要主動幫助別的小朋友。
所以,我拉著爸爸跑了過去,猶豫一下,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面包,「你好,這個送給你。」
他回頭,髒汙的小臉上隻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
莫名的,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我似乎在哪裡見過這雙眼睛。
但是那種感覺轉瞬即逝。
他幾乎是用搶一樣的速度奪走了我的小面包,不到一分鍾就狼吞虎咽下去,隨後繼續翻垃圾桶。
爸爸催我趕緊走,馬上就要上課了。
我最後看了他一眼,念念不舍地扭頭。
突然一陣風來,火紅楓葉旋轉落下。
爸爸和我不自覺地抬頭望著這場楓葉雨。
他不自覺地感慨,「起風了。」
是呢,起風了。
但,為什麼,小小的我,心突然痛了起來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