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去五中念私立啊!可是我家沒錢,她不好意思,讓我來問你們借錢!”
院子裡一片寂靜,連村口的狗叫都能聽見。
爸爸撈起擀面杖就要起來揍我,媽媽兩眼一紅又要哭。
我微微一笑,不為所動,繼續道:
“大家放心,我成績好,我們老師說了,我很有可能是今年的市狀元,政府能給十萬獎金呢。”
“現在借我們家點錢,到時候很快就還你們了。大家都是親戚,得互幫互助啊,對不對?”
爸爸又坐回凳子上,媽媽重新露出笑臉。
一堆親戚圍住了我,七嘴八舌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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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妹,真的假的?讀書好還給你這麼多錢呢?”
“市一中的老師就是厲害啊,喜妹都能教成狀元。”
“回頭也找找人,把我家那小子也送進去,我看也能考個狀元!”
我裝作聽不懂他們語氣中的酸,笑著附和:
“對啊,一中的老師教的特別好,鎮上的老師比不了。”
“小侄子去了肯定能考上清華北大!”
到最後,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
我替爸媽給弟弟借了十萬塊錢,足夠弟弟三年的學費。
因為我畫的大餅,這個暑假在家裡過得格外舒心。
飯桌上多了我愛吃的菜,沒有人指揮我幹活,爸媽的態度出奇的好。
這就是弟弟平常過的日子。
我知道他們都在等著我出成績,可我沒心思跟他們虛與委蛇,整日鑽在家裡的雜物房裡翻找。
我想找到姑奶奶的痕跡,哪怕隻有一點。
但家裡嫌她丟人,早就把她的東西丟得一幹二淨。
我幾乎翻遍了所有的箱子和櫃子,才終於在角落裡找到了姑奶奶的日記。
我跪坐在地上,借著窗口透過來的幾縷光,打開了那本日記。
六七十年過去了,紙張已經泛黃發脆,我一碰就碎了大半,隻有半張紙飄飄悠悠飛到我的膝上。
上面秀氣的字跡寫著一行鏗鏘有力的話:
“我愛親人和祖國,更愛我的榮譽。我是一名光榮的志願軍戰士,冰雪啊!我決不屈服於你,哪怕是凍S,我也要高傲地聳立在我的陣地上。”
13
出成績那天,我家院子裡圍滿了人,招生辦的工作人員堆著笑擠進我家大門。
“王同學,清華和北大的招生老師都來市裡了,快跟我回去!”
我背上早已經準備好的書包,毫不猶豫地上了他們的車。
媽媽追著車跑,焦急地拍著車窗:“喜妹……”
我探頭出去,見親戚們都在外面翹首以盼。
“放心吧媽,我過幾天就回來了。”
媽媽露出笑臉,這才想起什麼似的往我手裡塞了一大包東西:“拿著給你們老師吧。”
我低頭看了眼,是我們村裡不值錢的土特產。
就在昨天,我還聽見他們在廚房商量著去鎮上買兩瓶酒,等弟弟開學了送他的班主任。
我笑了笑,把東西收下。
弟弟不知道什麼時候蹭到車邊,他把爸媽趕走,示意我湊近點。
“姐……”
他很小聲地在我耳邊嘟囔著:“別回來了。”
我驚愕地看著他。
弟弟的黃毛被風吹得很凌亂,他皮膚黝黑,臉上零星長著幾個痘痘,和我在街上看到的不學無術的精神小伙沒什麼不同。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隻是一遍一遍地重復著:
“走吧,別回來了。”
“姐,走出去吧。”
車子啟動,揚起一陣塵土,我看著弟弟的身影,忽然意識到,他也已經是個小大人了。
……
招生辦的辦公室裡,我拒絕了一切條件,隻提了一個要求。
“我要和家裡斷絕關系,今天就得出發去學校,可以嗎?”
兩位老師面面相覷,都答應了我的請求。
我選擇了和仇景安一樣的北大,當晚就坐上了去京城的火車。
背包裡是我所有的行囊,姑奶奶留下的那張紙片被我珍而重之地夾在我最喜歡的書裡。
我躺在臥鋪的床上,拿出了那張紙。
月光如水,我輕輕摩挲著姑奶奶的筆記,在心裡輕聲問她:
“姑奶奶,我帶你來京城了,你看到了嗎?”
沒有人回答我。
但沉入夢鄉時,我又夢見了她。
她笑得依然那樣明媚,像隻小百靈,衝我揮揮手,然後跑向了遠方。
那裡有一支看不清臉的部隊。
他們穿著和她一樣的制服,又好像都和她有同樣的臉。
我知道他們的名字——
志願軍。
14
京城很大,大到一個人要是想刻意回避,就像是一滴水融入大海,誰也找不到蹤跡。
我換了手機號碼,甚至偷偷回老家改了名字。
向往自由的鳥,終於徹底飛出了牢籠。
身後,再也沒有那根名為親情的線拴著我。
我越來越開朗,有了很多很多的朋友。
我學著姑奶奶剪短了頭發,在大二那年報名參軍。
退伍回京城的那天,我遇到了一個女孩。
她背著破舊的蛇皮袋,一臉茫然地看著四周。
我們四目相對。
她遲疑著開口:“喜妹姐?你是喜妹姐嗎?”
我有一瞬間恍惚。
兩年了,已經有兩年沒人叫過我這個名字。
我接了她的行李,隨口問她:“春妮,你怎麼來這裡了,你媽呢?”
王春妮是隔壁二大娘的小女兒,隻比我小了幾歲。
“喜妹姐,我考上大學了!我媽叫我出來讀書呢!”
她撲閃著眼睛看著我,眼神中滿是崇拜:
“我媽天天和我誇你,說你是咱們王家村的驕傲,叫我跟你學。”
“我考上大學那天家裡還擺酒吃席了,可熱鬧啦。”
她的話仿佛一顆穿越時空的子彈,正中我的眉心。
我想起小時候爺爺抱著我,指著照片上的姑奶奶,惡狠狠地說:
“喜妹,你以後可千萬別學你姑奶奶,幹的那些破事讓家裡一輩子抬不起頭!”
我又想起親戚們驚愕的臉:“學習好還有錢拿?女娃也行?”
漫長的時光流轉,終於到了此刻。
王家村走出了一個王喜妹,又走出了一個王春妮。
姑奶奶,你看到了嗎?
你八十年前種下的樹,如今已結出了累累碩果。
……
我請春妮吃了頓麥當勞。
她有些拘謹地吃著這洋玩意兒,嘴裡喋喋不休地和我講我家裡的情況。
弟弟背著家裡人報了中專去學汽修,說是不想浪費錢,想早點出去打工。
我媽氣得犯了心梗,進了醫院。
那筆上學的錢隻拿出來一萬,剩下的我爸S活不肯掏。
爺爺讓他在牌位前跪了三天,我爸才終於吐露實情:
他覺得這錢肯定能拿回來,就跑去鎮上賭,輸了個精光,又讓人家帶去了不幹不淨的地方,染了一身髒病。
這事在村裡鬧得沸沸揚揚,家家戶戶都借了錢,現在眼見著打了水漂,一個個開始上門催債。
我爸媽瘋狂找我,報警,找人,統統沒用。
春妮說,市公安局來了個可兇的女警察,把爸媽劈頭蓋臉訓了一頓,他們再也沒敢提找我的事情。
我抿嘴一笑,想起那位堅持替我立案的女警察。
這條路很辛苦,但前行的每一步,都有一束微小的光照亮著我。
讓我有勇氣向前走一步,再走一步。
後來的事情更加出乎我的意料。
才上中專沒多久的弟弟從學校回來,他把自己的小金鎖賣掉,替家裡還了一點錢,又替我爸給村裡每家都寫了借條,說自己以後出來打工肯定連本帶利都還上。
聽說那一天,爺爺拿著拐杖把我爸打得下不來床,說他一把年紀,活得還不如娘們和自己的娃。
“再後來咋樣我就不知道了。”
春妮吸了口可樂,眯起眼睛:
“我媽不怎麼跟我說這些,她每天就念叨著讓我念書。”
我摸了摸她的辮子,笑了:
“二大娘說得對。”
“咱們女孩,就是應該好好讀書。”
15
本科畢業後,我選擇了留在北大繼續深造。
當年青澀的小女孩,如今在實驗室也算是位成熟穩重的大師姐。
時間一晃而過,很快來到了六月五號。
這一天,是姑奶奶徹底離開我的日子。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請假去祭拜她。
但今年有些不一樣。
我對著鏡子又整理了下衣服,有些緊張地回頭問仇景安:“我這樣可以嗎?合不合適?”
仇景安失笑,他替我把碎發撩到耳後:
“你什麼樣子,王奶奶都會喜歡的。”
“快去吧,我爺爺他們在樓下了。”
我小跑著下樓,上了一輛軍綠色的大車。
仇爺爺和幾位不認識的爺爺都已經穿好了軍裝,每一個人的胸前都佩戴著許多勳章。
仇爺爺拉住我,笑眯眯地讓我坐下:
“走吧孩子,我們去接薇潔回家。”
軍車行駛過長長的路,停到了姑奶奶心心念念的城樓前。
攝影師們的長槍短炮已經對準了這裡。
今天,是437位光榮的志願軍烈士遺骸回國的日子。
我的姑奶奶,她終於要回家了。
整肅的隊伍,捧著一個個小小的盒子一步步走近。
“……烈士王薇潔……在長津湖戰役中榮獲個人三等功……因高強度作戰,渡昭陽江後高燒不止,於麟蹄郡某山犧牲,年僅十八歲……”
“……遺體異國留,埋身麟蹄丘。再馳千裡足,還她英烈名!”
我的淚一滴滴落下。
我又聽見了姑奶奶的聲音,清脆嘹亮,像一隻百靈鳥:
“喜妹,你來接我回家啦。”
她還是那張帶著稚氣的圓臉,溫柔的眼睛裡是堅定的光。
我已經快到而立之年,姑奶奶卻永遠停留在了十八歲。
我們又見面了。
姑奶奶拍了拍我的肩膀:
“王喜妹同志,沒給我丟臉,做得不錯!”
然後又飄到仇爺爺身邊:
“仇永生同志,感謝你為組織做出的犧牲,我們是永遠的戰友!”
仇爺爺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掩面痛哭。
姑奶奶一個個告別,最後和其他烈士一起,向著紅旗的方向。
幾十年遙望的燈塔,如今就在眼前。
她筆直地站好,右手平舉,對著那面旗子行禮。
莊嚴的國歌響起:“起來……”
她化作閃耀的光,飛身融入那面紅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