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緊緊捂住嘴,身體裡好像有把刀子在不停地翻攪戳刺,疼得我全身痙攣。
他說的是:不要看。
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裴青山。
24
天氣轉眼又冷起來了。
房子裡的女人來了一批又一批,丟了一堆又一堆。
刺鼻、惡臭的氣味從高大的煙囪裡四散開來,仿若慘S的亡靈在求救。
不知什麼時候,兵營裡進出的車多了起來,洋人似乎越來越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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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偷偷說,這是籤了條約,洋鬼子要撤兵了。
撤兵?那我們是不是要自由了?終於可以離開了嗎?
心髒砰砰地急跳,耳畔傳來幾聲久違的鳥鳴。
我抬頭看去,一隻灰喜鵲在枝杈間跳躍,翅膀撲稜一下展開,朝圍牆外面飛去了。
丁香花開的時候,洋人終於放了我們。
歡呼雀躍聲幾乎震破耳膜,欣喜之餘,我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著一個人。
目光迅速逡巡: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
我的心開始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心底慢慢冒出一個可怕的猜想。
快要陷入絕望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喚:“綠水……”
我猛地一回頭,是裴青山。他喘著氣兒,兩條竹竿似的腿抖得厲害。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25
我和裴青山去了武昌。
他說昔時曾與好友在黃鶴樓飲酒作詩三日不休;夕陽下的鸚鵡洲芳草萋萋分外秀美;暮春時節東湖的淺草剛剛沒過馬蹄兒。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他眼角的晶瑩像利刃,割得我胸口泛疼。我把枯瘦的指攏進掌心,低聲道:“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這無異於告白。
他看了我片刻,慢慢抽出手低下頭,澀然道:“綠水,我是下九流的玩意兒。”
他慘淡一笑:“我配不上你。”
呼吸一窒,我緊緊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那你喜歡我嗎?”
他怔住了。
半晌,他終於肯看我的眼睛,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道:“……何止是喜歡呢?”
他的眼神看起來很平靜,可是泛白的指節在衣擺卷邊上用力碾磨。
我粲然一笑:“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青山和綠水最般配了,是不是?”
他的眼底瞬間風起雲湧,隨即掩住蒼白面孔,顫聲道:“……是……”
26
我們到武昌的時候,正值初夏,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白日裡,我替人縫補漿洗衣裳,裴青山替人寫字抄書,如此到也能養活自個兒。
這日守了許久也沒生意,眼看天色漸晚,我便回去把伸筋草洗一洗。
大夫說要想治好裴青山的腿,需要很多伸筋草。
近處沒有,我便走幾十裡的山路去西山找。
如今總算是攢的差不多了。
剛洗好,裴青山就回來了,握著幾支荷花和一大把蓮蓬,另隻手提著兩點糖火燒。
我接過東西,心髒又酸又澀:“別再給我買了,你抄書怪不容易的。”
他的手已經被磨出了好幾個血泡。
他輕笑,溫聲道:“好。”
他總是這麼說,每次都應得好好的,下回依然買。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27
他一下子慌了手腳,但還是用指腹輕輕為我揩去眼淚,低聲哄道:“綠水,不要哭了好不好?我下回不這樣了。我聽你的話,不要哭好不好?”
我一下抱住他清瘦的肩,哽咽著說:“裴青山,我不要什麼糖火燒了。我隻想攢多一點銀子,把你的腿治好……”
他的身子一頓。
良久,他慢慢摸上我哭得泛紅的臉頰,艱難道:“綠水,不要哭。”
他斂眸看我,眼底有哀求。聲音低低的:“你哭過太多次了。他們說吃甜食心情會變好。我……想讓你開心一點……”
裴青山停頓片刻又說:“我已經是個廢人了。我心裡是有數的……”
我急急打斷他:“裴青山,你聽不聽我的話!”
“綠水……我……”他略微著急地張了張嘴,卻在觸及我的眼睛時又啞然。
院子裡一時陷入沉寂。
起風的時候,我聽見他潮湿沉重的聲音:“我聽話……綠水……”
他說,不要離開我。
28
春去秋來,我與裴青山的日子雖然清貧,但依然快樂。
我以為我們會這樣安穩過完一生,直到宣統三年10月10日,武昌爆發起義。
我無法忘記那個驚慌失措的夜晚。
流彈險險擦過我的臉,留下一道血痕。四周都是同樣慌忙逃竄的人們。
裴青山替我上藥的時候,我還有些茫然:為什麼呢?窮人活著就這麼困難?
裴青山的眼裡同樣是一片悲戚。
娘的慘S,後爹飲酒後的癲狂,裴青山壞掉的身子,秦媽媽的羅剎臉,被活埋的水仙,暴虐的食屍狗,洋人的屠S,還有今夜的戰火……
我一直在逃離,卻始終無法逃脫。我奢望希望的出現,可它總是一次又一次的戲弄我。
如今,這個世界終於向我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是無盡的深淵。
是無盡的泥淖。
30
世事變幻,白雲蒼狗。
後來啊,皇帝沒了,民國建立了,大總統又去孔廟祭祀了,各地的軍閥又打起來了,學生又在遊行示威了……
其實也不過短短幾年。
裴青山已經不再替人抄書,而是為報社寫文章。可他並不告訴我是哪家報社。
他說:冒險的事,讓我一個人去做就好。綠水,我隻希望你平安快樂。
他說:這是我唯一的私心。
那天晚上我徹夜難眠。
我不曾念過書,也認不得字,讀不懂他寫的文章。
可是我的心裡隱隱有了猜測。
那些白日裡捕捉到的風聲被逐漸放大,行刑場的槍聲似乎要穿透耳膜,直擊心髒。
從噩夢中醒來時,夜色濃稠,隻一點微亮掙扎著撕破黑暗。
裴青山在身旁,熟悉的體溫讓我稍稍緩了口氣。
我輕撫他微蹙的長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他的輪廓,像是要銘刻於心。
天一亮,我的愛人就不獨屬於我了。
31
裴青山外出的頻率更高了。
給客人送衣服的女人沒來,聽說是被便衣警察抓了。
那邊催的急,我不得不出門。
臨行前,我透過重重花枝悄悄看他。
裴青山正在桌前寫文章,神情專注,手中的筆一刻不停。
幾隻雀兒在叢間呼朋引伴,微風送來迎春花的香氣。
心底一片舒朗,我輕輕帶上院門,提上衣服退了出去。
路有些遠,我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主家還算好說話,沒抱怨什麼。
回去時,我遇見一個賣龍須糖的老人,
裴青山曾說過,少年時騎馬過京華,在茶樓小館處嘗過一次後,便念念難忘。
龍須糖在武昌少見,我買了一點。
在巷子口遇見鄰人,她支支吾吾半天,告訴我一個消息——
裴青山S了!
32
鄰人告訴我,大概就在我出門不久,幾個便衣特務來到了這裡,開槍S了裴青山。她是聽到槍聲才知道的。
她似乎還在說著什麼,我卻已經聽不見了。
我雙腿顫抖著,踏進院門的那一刻,徹底跪了下去。
他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胸口處是一個血洞,血沒有流很多,已經凝固。
我連滾帶爬地來到他身旁,緊緊抱住他冰涼僵硬的身體。
腹部很快痙攣,疼,吸髓敲骨的疼猛烈地撕咬著我破敗的身體。
眼淚發了瘋,爭先恐後地湧出來,鼻涕眼淚流了一臉。眼睛似乎被什麼東西糊住了,我伸手一摸,是血。
我摸上他冰涼的臉龐,嘴大大的張著,喉嚨裡劇烈地吸著氣。
悲悽如滔天的風浪,把我狠狠拍進深海,漸漸窒息。
青山,我的青山啊,S在了這個春天。
33
我離開武昌,去了上海,輾轉幾番,民國十六年冬,我終於來到了安源,成為了一名女戰士。
隊長問我為什麼要來這裡,我回答說:“為了國家,也為了自己,不再被人壓迫。”
亦為了像我和裴青山一樣的人不再如豬馬牛羊般任人宰割。
隊長咧開嘴笑了,熱淚盈眶地拍拍我的肩膀說:“女同志有擔當,是條‘漢子’。”
局勢變化迅速,上頭決定進行戰略轉移。
我跟著大隊伍走了很多地方。
淌過草地,越過雪山,穿過槍林彈雨,兩萬裡的路,我硬是給熬過來了。
隊友調侃我作“鐵娘子”、“幸運兒”,我一笑置之。
一定是我的青山在天上保佑我吧。
34
民國三十三年的十二月,我跟隨隊伍來到了柳州。
日寇瘋狂進攻,對我們進行了物資封鎖,補給日趨困難。
這一天天還沒亮,敵人又發起了第五輪進攻。燃燒彈在身旁一個接一個落下,燃起熊熊大火,我險險避開。
敵人的火力依舊很猛,而我們的子彈卻用完了。
S亡的氣息籠罩在每個人身上。
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倒下,偌大的山頭,隻剩下我一個人。
炸藥隻剩最後一包,我思索片刻,迅速把它藏在衣下,緊緊捏著引線。
一個敵人前來打探,把刺刀反復扎進我的胸口。牙齒幾乎被咬碎,我竭力忍著一聲不吭。
等所有的鬼子上來的時候,我用盡全力撤掉引線。
爆炸的前一秒,我想著——
裴青山,我來陪你了。
35 番外
爆炸聲在耳邊逐漸遠去,粉身碎骨的疼痛並沒有像預期的那樣到來。身體好像墜入了虛空,腦袋一片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現一片白光,耳邊似乎有什麼聲音在嗡嗡作響,那聲音逐漸清晰起來:
“小姑娘,你沒事吧?要不要給你打個120?”
眼前逐漸清晰:寬闊的街道,許多從未見過的車輛川流不息,穿著奇異服飾的行人……
還有眼前這個戴著頭盔,身穿黃色衫子的男人。
遠處巨大的熒屏上,幾個紅色大字讓我心驚:2024年1月1日。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是S了嗎?怎麼腿上還感覺到火辣辣的疼呢?
腦袋一片混亂,我勉強站穩,衝他說了聲謝謝就慌忙逃離。
一路上跌跌撞撞,直到一條僻靜的巷子口我才停下。
將將平復呼吸,一聲若有若無的喟嘆傳進耳畔。
一回頭,巷子的那一頭慢慢走來一人,撐著把油紙傘。
他越來越近,我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油紙傘下終於露出那張讓我魂牽夢縈的眼睛。
他的眼裡含著哀傷的薄霧,好像跨越了萬水千山,語似太息般:“終於找到你了,綠水。”
“裴青山……”我語不成調,緊緊抱住他的身體,生怕他消失。
他輕輕撫摸我的脊背,柔聲細語:
“不怕……”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好。”
“青山永遠陪著綠水,好不好?”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