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方相公這是幹什麼?”


他笑起來,憨憨的:


 


“我找阿妍去。”


 


通往樂家的路那麼長。


 


方靖遠卻跑得格外輕快。


 


因為這條路實在走過太多遍。


 


“前頭拐個彎,翻過樂家的高牆,阿妍在柳樹下笑著等我。”


 


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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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早被砍了。


 


阿妍也不在了。


 


方靖遠的身子骨也不如從前靈便。


 


卡在我家高牆上,痴望著柳樹的殘根,低聲喚:


 


“阿妍。”


 


一個不穩,從高牆上跌下,“咔嚓”一聲,大約是摔斷了腿。


 


巨大的動靜引來了我家裡人。


 


爹娘一看清他的臉,險些氣過背去:


 


“把他打出去!”


 


棍子落下來,砸在方靖遠身上。


 


皮肉綻開的血卻半分也沒能動搖了他。


 


他兀自往前爬:


 


“我要見阿妍。”


 


本來不滿他滿心要尋我的寧靈這會子看不下去了。


 


一隻巨大的狐狸跳出來,龇著牙:


 


“他說要見樂妍,都給我滾開!”


 


家裡的人被嚇得四散逃開,讓出一條路。


 


方靖遠無聲無息地往前爬,所過之處留下灼目的血痕。


 


一路爬進靈堂,摸到棺材的瞬間,他嚎啕大哭起來。


 


“阿妍,我想再看看你,一眼就好。”


 


指頭摳進棺材縫,磨得血肉模糊。


 


最後是寧靈心軟,替他挪開了棺材蓋。


 


方靖遠久久望著我的臉,從懷裡摸出銀簪:


 


“寧靈說我們是宿世的夫妻,下輩子再見到我,用這根銀簪S了我吧。”


 


掰開我的手時,我看見我的手心有一道很深的紅印子。


 


我忙低頭看自己的靈體,也有一道紅印子。


 


再看方靖遠,他的手心,也是一樣的紅印子。


 


真奇怪,明明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見過。


 


這時寧靈走上前,心疼地握住方靖遠的手:


 


“好了,方郎,事情了了,和我回去吧。”


 


方靖遠猛地甩開她,眼神變得凌厲:


 


“我記得阿妍說過,是你害了她,對不對?”


 


12


 


方靖遠找了個得道的除妖師。


 


聽說是個高人,輕易不出山,聽到寧靈的名頭才樂顛顛跑出來。


 


“狐妖,一千年前叫你跑了,這回可沒人救你。”


 


寧靈本來與他打得有來有往,聽見除妖師是方靖遠找來的,便不動了。


 


她回頭凝望方靖遠,悽豔一笑:


 


“也罷,一千年前本就是他從你手裡救下我,現在也是他找了你來收我,從此兩不相欠了。”


 


除妖師捋一把胡子,疑道:


 


“一千年前救你的並不是他啊。”


 


寧靈怔了一怔,旋即冷笑:


 


“妖道休要騙我,我當年在他手心做了記號,斷然不會尋錯人。


 


“我尋他千年,此生為他斬斷宿世孽緣,也算報了恩。”


 


除妖師略一沉吟,指著寧靈,仰天大笑:


 


“蠢狐狸,你認錯人了!


 


“你也知道他兩個是宿世夫妻,本就是一體雙魂,你標記一個,另一個也會被標記。”


 


寧靈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我,身子微微顫抖。


 


我攤開手,問她:


 


“是這個標記嗎?”


 


她看見我手心的紅印子,如遭雷劈一般驚叫一聲,抱住了腦袋:


 


“不會的,不會的,救我的明明是個男人!”


 


除妖師捧腹又笑,快笑出眼淚了:


 


“輪回本就是不定數,性別樣貌都能變換,唯有命格是不變的。


 


“救你的人是命裡遭背棄的那個,你細想想是誰被拋棄了?”


 


寧靈幾番啟唇,卻說不出話,隻是一味搖頭。


 


睜大的眼睛裡目光閃爍不定,滾出一大顆淚珠。


 


“我認錯了人,我一直想替恩公擺脫遭背棄的命運,但她今生被拋棄的原因是……


 


“我。”


 


她渾身脫力,竟爾跪在我面前。


 


“啊啊啊啊!”


 


野獸的悲鳴聲震得人幾欲耳聾。


 


暴怒的狐狸伸出利爪,頃刻將捉妖師撕個粉碎。


 


寧靈抹一把臉上的血,無神地盯著方靖遠:


 


“你想不想叫阿妍活過來。”


 


面對才S了人的精怪,方靖遠不見懼色,反而一把拉住寧靈,語氣十分著急:


 


“你有辦法?”


 


“我可以散盡修為將時光回溯,不過要你的靈魂為祭,若你不能挽回阿妍,就會魂飛魄散,你願意嗎?”


 


方靖遠想也不想:


 


“我願意。”


 


13


 


我醒來時,娘已經催了我三聲。


 


“阿妍,給你挑了好幾個世家公子的畫像,你快起來相看。”


 


“知道了。”


 


我打了聲哈欠,興致缺缺。


 


爹娘總替我著急終身大事。


 


據說是有個狐狸眼睛的相術師,非說我姻緣不好。


 


要我爹娘趕在十七歲前將我嫁出去。


 


我隻好起來梳妝。


 


首飾盒裡一堆金釵玉釧,個個耀眼奪目。


 


襯得其中一支素銀簪子粗陋得扎眼。


 


我覺得有幾分眼熟,拈到近前看。


 


用料廉價,做工粗糙。


 


什麼醜東西。


 


我信手賞給底下人。


 


叫他拿得遠遠的,別汙了我的眼。


 


“阿妍,是我,方靖遠,求你見我一面!”


 


那個叫方靖遠的窮書生又來我家鬧了。


 


我不勝其擾,索性出去瞧瞧。


 


那窮書生被家丁打了個半S,一滴眼淚也不曾掉。


 


一看見我,倒哭成了個淚人。


 


“阿妍,我是靖遠,十七歲的方靖遠。”


 


誰問他了?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暗自竊喜。


 


這瘋子其實很有幾分姿色,眉宇間氣度不凡。


 


雖說眼下落魄,未來定能……


 


正思忖,我養的小白狗雪絨突然竄出來,“吭哧”一口咬在方靖遠腿上。


 


方靖遠疼得跳起來:


 


“寧靈,你有病吧,你給我松開!”


 


一腳把雪絨踹出老遠。


 


這下我可不樂意了。


 


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可實在又是雪絨有錯在先。


 


我隻好幹瞪著方靖遠,下了逐客令:


 


“我家雪絨不喜歡你,往後再不許你來樂家。”


 


給了他一吊錢,趕了出去。


 


那個瘋子不S心,又數次來我家。


 


他大概命裡犯雪絨。


 


每次來,都被雪絨咬個半S。


 


最後一次來,是我出嫁前半個月。


 


他被雪絨追得到處跑。


 


望見他背影的時候,一股莫名的悲傷漫上心頭。


 


叫我忍不住滾下眼淚。


 


我叫住方靖遠:


 


“別再來了,十七歲的樂妍要嫁人了。”


 


14


 


方靖遠再也沒來過樂家。


 


有人在我的喜宴上見過他。


 


說他神情落寞,在角落裡站了很久。


 


先是哭,再是笑。


 


後來再也沒人見過他。


 


他像盛夏的一場風。


 


來得猛,去得快。


 


我很快就忘記他了。


 


畢竟我夫君實在生得貌美,又太愛拈酸吃醋。


 


“阿妍,你剛剛在想什麼?不許說在想別人!”


 


我抬頭望天:


 


“想我做的一場夢,夢見上輩子嫁給一個壞人,他不要我了。”


 


夫君在我唇上啄一口:


 


“幸好你這輩子嫁的是個好人。”


 


他嘿嘿傻笑,從懷裡摸出個小盒。


 


盒子裡是一對金镯子,很是精巧細致。


 


哦,險些忘了。


 


今天是我嫁給他整一年的日子。


 


我挺高興,蹭著他的胳膊,親昵地說:


 


“跟你在一起,不用什麼金銀,粗茶淡飯也很開心。”


 


他搔我的痒痒肉,跑了開去:


 


“那這種開心我可舍不得給你。”


 


我嬉笑著去追他。


 


追過許多靜好的歲月。


 


後來,一雙兒女追上來。


 


再後來,孫兒也追了上來。


 


我跟夫君成了一對老不S的,追不動了。


 


隻好看孫兒們撵在雪絨後頭玩。


 


我忽然發現不對勁。


 


有這麼長壽的狗嗎?


 


我抱起雪絨,看了又看:


 


“有人說你是狐狸,不會真是狐狸吧?我最討厭狐狸了。”


 


雪絨抱著我的手,討好地舔了舔:


 


“汪。”


 


方靖遠 番外


 


1


 


我配不上我娘子。


 


她實在美麗賢惠,又是那樣的出身。


 


而我,窮書生一個,家中連張椅子都缺條腿。


 


旁的人也在我背後貶損:


 


“窮人守不住美婆娘,我看他娘子不定哪天就跑了。”


 


先時聽見,我氣得跟他打起來:


 


“阿妍才不會!”


 


其實心裡頭也犯嘀咕。


 


貌美賢惠、家財萬貫的千金小姐。


 


憑什麼看上我這種人?


 


當夜便做噩夢。


 


夢見阿妍嫌我,跑了。


 


我被嚇得坐起來,一摸眼角,湿漉漉的。


 


被嚇哭了。


 


我怕我的阿妍拋棄我。


 


這個念頭像一塊巨石,懸在我心頭。


 


後來有一隻狐妖告訴我,阿妍的確會拋棄我。


 


生生世世都會。


 


“你本是天上的小仙,因思凡被罰下界,與一個薄情鬼綁在一起,世代做夫妻,世代被辜負。”


 


巨石落了地。


 


我聽見另一個陰暗的自己長出了一口氣:


 


果真如此。


 


我怕我的阿妍拋棄我。


 


所以,我要先拋棄她。


 


2


 


為了撵阿妍走,我做了很多畜生事。


 


最畜生的一件事,是阿妍哭著說,她要S了的時候。


 


我選擇了懷疑。


 


我叫她去S。


 


阿妍是個很好很好的妻子,一向聽我的話。


 


這次也是。


 


我的阿妍,平生最怕冷,卻S在了雪地裡。


 


S前最後一件事,是趕著與我成婚。


 


李大娘說:


 


“夫人看見窗外的紅燭,以為是十年前。”


 


傻阿妍,到S都沒有拋棄方靖遠。


 


可是方靖遠疑了她十年。


 


我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我求滿天神佛,讓我的阿妍回來。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寧靈問我:


 


“要你的魂魄灰飛煙滅也可以嗎?”


 


可以。


 


阿妍真的回來了。


 


我像從前一樣找她,被寧靈追著咬。


 


她一面咬我,一面罵:


 


“薄情鬼,你要是不想害阿妍,就離她遠一點。”


 


我向天發誓。


 


我再也不會拋棄她。


 


我會永遠對她好。


 


用一輩子從頭來過。


 


可阿妍沒給我機會。


 


她告訴我,她要嫁人了。


 


我的阿妍,不要我了。


 


3


 


我不S心,仍舊做著與阿妍白首不離的夢。


 


於是打定了主意,要搶親。


 


人都已經到場,卻被寧靈攔下。


 


“方靖遠,你還是走吧,繼續糾纏阿妍,隻會重蹈覆轍,叫她再嘗被拋棄的苦楚。”


 


我不說話,愣愣看著四圍灼目的紅。


 


真像十年前,我娶阿妍。


 


原來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與別人成婚是這麼痛苦。


 


我哭得近乎窒息。


 


望一眼意氣風發的新郎官,終究隻是討了杯喜酒。


 


我問寧靈:


 


“你能不能再讓我見一見那個喜歡我的傻阿妍。”


 


寧靈有點猶豫:


 


“你想見什麼時候的她?”


 


我想了想:


 


“跟她成婚整十個年頭的十二月初三吧。”


 


那時候的阿妍,剛剛被方靖遠拋棄,落寞地踩著回去的腳印。


 


我翻過牆頭。


 


用那杯她與別人的喜酒,像過去每一個十二月初三一樣,笑著說:


 


“阿妍,願你我永結同心,共赴白頭。”


 


阿妍哭得好傷心。


 


我真想去抱一抱她。


 


可我的魂魄正趨於灰飛煙滅。


 


隻來得及說上一句:


 


“阿妍,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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