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相公這是幹什麼?”
他笑起來,憨憨的:
“我找阿妍去。”
通往樂家的路那麼長。
方靖遠卻跑得格外輕快。
因為這條路實在走過太多遍。
“前頭拐個彎,翻過樂家的高牆,阿妍在柳樹下笑著等我。”
可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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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樹早被砍了。
阿妍也不在了。
方靖遠的身子骨也不如從前靈便。
卡在我家高牆上,痴望著柳樹的殘根,低聲喚:
“阿妍。”
一個不穩,從高牆上跌下,“咔嚓”一聲,大約是摔斷了腿。
巨大的動靜引來了我家裡人。
爹娘一看清他的臉,險些氣過背去:
“把他打出去!”
棍子落下來,砸在方靖遠身上。
皮肉綻開的血卻半分也沒能動搖了他。
他兀自往前爬:
“我要見阿妍。”
本來不滿他滿心要尋我的寧靈這會子看不下去了。
一隻巨大的狐狸跳出來,龇著牙:
“他說要見樂妍,都給我滾開!”
家裡的人被嚇得四散逃開,讓出一條路。
方靖遠無聲無息地往前爬,所過之處留下灼目的血痕。
一路爬進靈堂,摸到棺材的瞬間,他嚎啕大哭起來。
“阿妍,我想再看看你,一眼就好。”
指頭摳進棺材縫,磨得血肉模糊。
最後是寧靈心軟,替他挪開了棺材蓋。
方靖遠久久望著我的臉,從懷裡摸出銀簪:
“寧靈說我們是宿世的夫妻,下輩子再見到我,用這根銀簪S了我吧。”
掰開我的手時,我看見我的手心有一道很深的紅印子。
我忙低頭看自己的靈體,也有一道紅印子。
再看方靖遠,他的手心,也是一樣的紅印子。
真奇怪,明明活著的時候,我從來沒見過。
這時寧靈走上前,心疼地握住方靖遠的手:
“好了,方郎,事情了了,和我回去吧。”
方靖遠猛地甩開她,眼神變得凌厲:
“我記得阿妍說過,是你害了她,對不對?”
12
方靖遠找了個得道的除妖師。
聽說是個高人,輕易不出山,聽到寧靈的名頭才樂顛顛跑出來。
“狐妖,一千年前叫你跑了,這回可沒人救你。”
寧靈本來與他打得有來有往,聽見除妖師是方靖遠找來的,便不動了。
她回頭凝望方靖遠,悽豔一笑:
“也罷,一千年前本就是他從你手裡救下我,現在也是他找了你來收我,從此兩不相欠了。”
除妖師捋一把胡子,疑道:
“一千年前救你的並不是他啊。”
寧靈怔了一怔,旋即冷笑:
“妖道休要騙我,我當年在他手心做了記號,斷然不會尋錯人。
“我尋他千年,此生為他斬斷宿世孽緣,也算報了恩。”
除妖師略一沉吟,指著寧靈,仰天大笑:
“蠢狐狸,你認錯人了!
“你也知道他兩個是宿世夫妻,本就是一體雙魂,你標記一個,另一個也會被標記。”
寧靈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我,身子微微顫抖。
我攤開手,問她:
“是這個標記嗎?”
她看見我手心的紅印子,如遭雷劈一般驚叫一聲,抱住了腦袋:
“不會的,不會的,救我的明明是個男人!”
除妖師捧腹又笑,快笑出眼淚了:
“輪回本就是不定數,性別樣貌都能變換,唯有命格是不變的。
“救你的人是命裡遭背棄的那個,你細想想是誰被拋棄了?”
寧靈幾番啟唇,卻說不出話,隻是一味搖頭。
睜大的眼睛裡目光閃爍不定,滾出一大顆淚珠。
“我認錯了人,我一直想替恩公擺脫遭背棄的命運,但她今生被拋棄的原因是……
“我。”
她渾身脫力,竟爾跪在我面前。
“啊啊啊啊!”
野獸的悲鳴聲震得人幾欲耳聾。
暴怒的狐狸伸出利爪,頃刻將捉妖師撕個粉碎。
寧靈抹一把臉上的血,無神地盯著方靖遠:
“你想不想叫阿妍活過來。”
面對才S了人的精怪,方靖遠不見懼色,反而一把拉住寧靈,語氣十分著急:
“你有辦法?”
“我可以散盡修為將時光回溯,不過要你的靈魂為祭,若你不能挽回阿妍,就會魂飛魄散,你願意嗎?”
方靖遠想也不想:
“我願意。”
13
我醒來時,娘已經催了我三聲。
“阿妍,給你挑了好幾個世家公子的畫像,你快起來相看。”
“知道了。”
我打了聲哈欠,興致缺缺。
爹娘總替我著急終身大事。
據說是有個狐狸眼睛的相術師,非說我姻緣不好。
要我爹娘趕在十七歲前將我嫁出去。
我隻好起來梳妝。
首飾盒裡一堆金釵玉釧,個個耀眼奪目。
襯得其中一支素銀簪子粗陋得扎眼。
我覺得有幾分眼熟,拈到近前看。
用料廉價,做工粗糙。
什麼醜東西。
我信手賞給底下人。
叫他拿得遠遠的,別汙了我的眼。
“阿妍,是我,方靖遠,求你見我一面!”
那個叫方靖遠的窮書生又來我家鬧了。
我不勝其擾,索性出去瞧瞧。
那窮書生被家丁打了個半S,一滴眼淚也不曾掉。
一看見我,倒哭成了個淚人。
“阿妍,我是靖遠,十七歲的方靖遠。”
誰問他了?
我上下打量他一眼,暗自竊喜。
這瘋子其實很有幾分姿色,眉宇間氣度不凡。
雖說眼下落魄,未來定能……
正思忖,我養的小白狗雪絨突然竄出來,“吭哧”一口咬在方靖遠腿上。
方靖遠疼得跳起來:
“寧靈,你有病吧,你給我松開!”
一腳把雪絨踹出老遠。
這下我可不樂意了。
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可實在又是雪絨有錯在先。
我隻好幹瞪著方靖遠,下了逐客令:
“我家雪絨不喜歡你,往後再不許你來樂家。”
給了他一吊錢,趕了出去。
那個瘋子不S心,又數次來我家。
他大概命裡犯雪絨。
每次來,都被雪絨咬個半S。
最後一次來,是我出嫁前半個月。
他被雪絨追得到處跑。
望見他背影的時候,一股莫名的悲傷漫上心頭。
叫我忍不住滾下眼淚。
我叫住方靖遠:
“別再來了,十七歲的樂妍要嫁人了。”
14
方靖遠再也沒來過樂家。
有人在我的喜宴上見過他。
說他神情落寞,在角落裡站了很久。
先是哭,再是笑。
後來再也沒人見過他。
他像盛夏的一場風。
來得猛,去得快。
我很快就忘記他了。
畢竟我夫君實在生得貌美,又太愛拈酸吃醋。
“阿妍,你剛剛在想什麼?不許說在想別人!”
我抬頭望天:
“想我做的一場夢,夢見上輩子嫁給一個壞人,他不要我了。”
夫君在我唇上啄一口:
“幸好你這輩子嫁的是個好人。”
他嘿嘿傻笑,從懷裡摸出個小盒。
盒子裡是一對金镯子,很是精巧細致。
哦,險些忘了。
今天是我嫁給他整一年的日子。
我挺高興,蹭著他的胳膊,親昵地說:
“跟你在一起,不用什麼金銀,粗茶淡飯也很開心。”
他搔我的痒痒肉,跑了開去:
“那這種開心我可舍不得給你。”
我嬉笑著去追他。
追過許多靜好的歲月。
後來,一雙兒女追上來。
再後來,孫兒也追了上來。
我跟夫君成了一對老不S的,追不動了。
隻好看孫兒們撵在雪絨後頭玩。
我忽然發現不對勁。
有這麼長壽的狗嗎?
我抱起雪絨,看了又看:
“有人說你是狐狸,不會真是狐狸吧?我最討厭狐狸了。”
雪絨抱著我的手,討好地舔了舔:
“汪。”
方靖遠 番外
1
我配不上我娘子。
她實在美麗賢惠,又是那樣的出身。
而我,窮書生一個,家中連張椅子都缺條腿。
旁的人也在我背後貶損:
“窮人守不住美婆娘,我看他娘子不定哪天就跑了。”
先時聽見,我氣得跟他打起來:
“阿妍才不會!”
其實心裡頭也犯嘀咕。
貌美賢惠、家財萬貫的千金小姐。
憑什麼看上我這種人?
當夜便做噩夢。
夢見阿妍嫌我,跑了。
我被嚇得坐起來,一摸眼角,湿漉漉的。
被嚇哭了。
我怕我的阿妍拋棄我。
這個念頭像一塊巨石,懸在我心頭。
後來有一隻狐妖告訴我,阿妍的確會拋棄我。
生生世世都會。
“你本是天上的小仙,因思凡被罰下界,與一個薄情鬼綁在一起,世代做夫妻,世代被辜負。”
巨石落了地。
我聽見另一個陰暗的自己長出了一口氣:
果真如此。
我怕我的阿妍拋棄我。
所以,我要先拋棄她。
2
為了撵阿妍走,我做了很多畜生事。
最畜生的一件事,是阿妍哭著說,她要S了的時候。
我選擇了懷疑。
我叫她去S。
阿妍是個很好很好的妻子,一向聽我的話。
這次也是。
我的阿妍,平生最怕冷,卻S在了雪地裡。
S前最後一件事,是趕著與我成婚。
李大娘說:
“夫人看見窗外的紅燭,以為是十年前。”
傻阿妍,到S都沒有拋棄方靖遠。
可是方靖遠疑了她十年。
我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我求滿天神佛,讓我的阿妍回來。
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寧靈問我:
“要你的魂魄灰飛煙滅也可以嗎?”
可以。
阿妍真的回來了。
我像從前一樣找她,被寧靈追著咬。
她一面咬我,一面罵:
“薄情鬼,你要是不想害阿妍,就離她遠一點。”
我向天發誓。
我再也不會拋棄她。
我會永遠對她好。
用一輩子從頭來過。
可阿妍沒給我機會。
她告訴我,她要嫁人了。
我的阿妍,不要我了。
3
我不S心,仍舊做著與阿妍白首不離的夢。
於是打定了主意,要搶親。
人都已經到場,卻被寧靈攔下。
“方靖遠,你還是走吧,繼續糾纏阿妍,隻會重蹈覆轍,叫她再嘗被拋棄的苦楚。”
我不說話,愣愣看著四圍灼目的紅。
真像十年前,我娶阿妍。
原來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與別人成婚是這麼痛苦。
我哭得近乎窒息。
望一眼意氣風發的新郎官,終究隻是討了杯喜酒。
我問寧靈:
“你能不能再讓我見一見那個喜歡我的傻阿妍。”
寧靈有點猶豫:
“你想見什麼時候的她?”
我想了想:
“跟她成婚整十個年頭的十二月初三吧。”
那時候的阿妍,剛剛被方靖遠拋棄,落寞地踩著回去的腳印。
我翻過牆頭。
用那杯她與別人的喜酒,像過去每一個十二月初三一樣,笑著說:
“阿妍,願你我永結同心,共赴白頭。”
阿妍哭得好傷心。
我真想去抱一抱她。
可我的魂魄正趨於灰飛煙滅。
隻來得及說上一句:
“阿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