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吭聲。
十二月初三的時候,變了形的手指捏著那根銀簪。
“阿妍,給你的。”
我哭著罵他:
“笨蛋,誰要這個。”
那張髒兮兮的臉卻隻是傻笑。
別人拿這事取笑他。
“方相公這樣稀罕婆娘,日後若是高中狀元,京城那麼多紅粉鬢影,難道也不變心?”
方靖遠拉住我的手,一臉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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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變了心,叫阿妍用這簪子剜了我的心去。”
門“哗啦”一聲被推開,亂了思緒。
闖進來的寧靈一眼看見那根簪子,眼前一亮:
“我喜歡這簪子,給我。”
我攥緊了簪子,搖頭:
“不行的。”
給了她,從前的方靖遠要難過。
他最怕我拋棄他了。
“我偏要!”
寧靈伸手便要搶。
我SS攥住簪子另一頭。
一用力,尖頭扎入我的手心。
越用力,扎得越深。
血順著指縫染紅整根簪子,我仍然不肯放手。
直到方靖遠進來,輕飄飄一句:
“這簪子是我的,我要你給寧靈。”
我忽然生出許多力氣,一把奪過簪子。
血淋淋的手攤開在方靖遠面前:
“還給你。”
不要了。
連從前的方靖遠也不要了。
我拿出筆墨,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
“方靖遠,你休了我吧,我自願的。”
7
休書我一眼沒看。
信手丟進這些年的書信裡頭。
失了主母身份,下人們將我丟進柴房等S:
“你怎麼還不肯走,新夫人都要進門了。”
我想告訴他們:
“不是不肯走,實在是病入膏肓,走不了。”
一張嘴先嘔出兩鬥血,也就不說了。
窗外紅光一片,是我夫君的洞房花燭。
人聲鼎沸中,依稀聽見幾句:
“方相公,祝你和方夫人百年好合。”
好熟悉的話。
仿佛十年前聽過一遭。
血,又從口中湧出。
模糊的意識中有哭聲傳來:
“夫人啊,你到底是看錯了人。”
我一睜眼,看見是李大娘,忙拉著她往裡迎:
“李大娘又來吃面啊,快坐。靖遠在讀書呢,不是對我不好。”
李大娘望一眼我沾血的臉,放聲痛哭起來:
“方相公他……這會子在成親呢。”
我忙挽了挽松散的發髻,有點急:
“我還沒去呢,他成什麼親?”
笨蛋方靖遠。
怎麼把方夫人弄丟了?
我火急火燎地推開門,嚇跑了院內私會的野鴛鴦。
小丫頭紅著臉跑開,回頭催促心上人:
“快點,要放煙火了。”
少年追上去,牽那丫頭的手:
“等日後我發達,也給你放一場全城都能看見的煙火。”
一模一樣的話,還是小丫頭的樂妍也聽過。
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後倒。
漫天的火樹銀花兀自絢爛,像極了年少時的誓言。
精彩而又短暫。
我S了。
變成一縷幽魂飄在方家上空。
看著方靖遠身著一身喜服,踉踉跄跄地尋遍方府。
“阿妍,阿妍。”
他看見歪在地上的我,高興地咧開嘴,噴出濃烈的酒氣。
“阿妍,我中狀元了。
“我說過,會補一場最盛大的婚禮給你,放全城都看得見的煙火,你快起來看。”
醉了的方靖遠變回了從前的方靖遠。
可我起不來了。
李大娘捂著嘴,難過得肩膀抽動:
“方相公,夫人她……過身了。”
方靖遠“嗤”一聲笑出來:
“不會的,大夫不都說沒事嗎?我的阿妍才不會S。
“阿妍,你又騙我,對不對?”
他伸手想把我撈起來。
卻隻觸到一具冰冷的屍體,目中驟然清明,顫顫巍巍地探向鼻下。
良久,方靖遠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阿妍!”
8
方靖遠抱著我的屍身,在雪地裡跪了許久。
口中隻反復念著:
“我的阿妍沒S,一定是做夢。”
他反手甩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
“快醒過來。”
又紅又腫的臉浮出清楚的巴掌印。
他又抬手,失了神採的眼睛淌出淚:
“一定是夢,等醒過來,我的阿妍還好好的。
“等我推開家門,她就迎上來,笑著說靖遠回來了。”
寧靈抓住他的手:
“方郎,這不是夢,樂妍已經S了。”
方靖遠一把推開寧靈,崩潰地摟緊我,歇斯底裡地喊著:
“不會的,阿妍是在騙我。”
直到我娘來收我的屍首。
四五個家丁把方靖遠的手指掰得泛白,也不能叫他撒開分毫。
我娘上前給了他兩個耳光。
“把我女兒還給我!你這畜生,不就是你逼S的她嗎?”
方靖遠無助地搖頭:
“沒有,我沒想過叫阿妍S。隻是恨她會背棄我,所以……”
他到底在說些什麼蠢話?
我娘被氣笑了:
“背棄你?她千金小姐,下嫁你一個一窮二白的白身,就為了背棄你?
“當年你被山匪綁架,要贖金千兩,她爹不肯給,阿妍跪了一天一夜,暈過去的時候,一雙腿直都直不起來,就為了日後背棄你?”
方靖遠睜大了眼睛,怔怔望向我娘:
“阿妍是不是因為這個才落下腿疾?”
是。
大夫說,我這雙腿藥石無醫,遇了寒就會痛至骨髓。
這樣的痛,我忍了半輩子。
為了不叫他擔心,從來隻告訴他,小痛而已。
他便真的這樣覺得。
現在知道真相,方靖遠的脊梁頃刻塌下去,軟綿綿倒在地上。
撲騰了半天直不起身子,隻能眼睜睜看著我娘帶走我的屍體。
“不要帶走我的阿妍,把阿妍還給我。”
我娘冷笑著啐一口:
“這會子裝什麼,你不是還叫阿妍給你的新歡下跪嗎?”
這話實在刺痛了方靖遠。
他不再歇斯底裡,望著我棺椁去的方向,靜靜地流眼淚。
不知過了多久,他爬起身。
用一種堪稱古怪的姿態跪在雪地上,尖著嗓子喊:
“爹,求求你,救一救靖遠,好不好?”
9
那神情與我七八分像,驚了守在他身側的寧靈。
“方郎,你怎麼了?”
關切的臉甫一湊上去,便挨了結實的一巴掌。
方靖遠冷哼一聲:
“狐狸精,你真會裝,不是你撺掇靖遠叫我下跪的嗎?”
復又悽哀地呻吟:
“腿好痛,真的好痛。”
寧靈低頭看方靖遠的腿,心疼地去扶他:
“方郎快起來,地上涼。”
方靖遠推開寧靈:
“不行。”
他眼睛裡的悲傷化不開,成了一把苦淚:
“我的阿妍,被我冤枉著,給你下跪認錯。”
他彎腰,重重將額頭碰在凍土上:
“對不起,對不起……”
流出的血在雪上蔓延,比煙火都好看。
我站在風中,聽方靖遠說了成千上萬遍。
“對不起,對不起……
“阿妍,對不起。”
有什麼意義呢?
平白惹寧靈難過,手忙腳亂地求他起來。
隻是當初她叫我下跪多輕易,現在叫方靖遠起來就有多困難。
方靖遠一定要跪足時辰。
“是我欠了阿妍的。”
寧靈抽噎著,緊緊抱住方靖遠,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情真。
抬頭望向我的方向時,又恨恨地咬牙:
“你把方郎害成了這樣,為什麼還不肯走?”
原來她看得見我。
那就有意思了。
畢竟方靖遠瘋了。
有時以為是我,模仿我的口吻責罵寧靈:
“都怨你迷惑了靖遠,為什麼下跪認錯的不是你?”
寧靈不辯駁,默然跪下,望向方靖遠的眼神好可憐。
更多時候,他把自己鎖在房間裡。
看這些年來與我的往來書信。
“樂小姐,近日安好?”
尖著嗓子又念:
“承蒙掛懷,一切安好,唯念卿而已。”
我與方靖遠的十年。
成了他一個人的獨角戲。
我有一點難過。
信件的念詞一出,十七歲的樂妍又重回眼前。
與十七歲的方靖遠情濃正好。
阿妍,我有些掛念你,明晚去看你好不好?
阿妍,聽聞家鄉正下雪,千萬護好身子。
吾妻阿妍……
阿妍……
最後一封是他給我的休書。
樂氏女,滿口謊話,背情棄義……
方靖遠捏著那張紙,手抖得厲害,嘶啞的嗓子替我低語:
“你怎麼不叫我阿妍了。”
兩手用力一扯,碎片撒向空中。
“方靖遠,你怎麼做得出?”
拳頭雨點似的,憤恨砸向胸口。
是十七歲的方靖遠,在替他的阿妍不值。
跪在門外的寧靈聽見動靜,闖了進來:
“方郎,為了一個會背棄你的人,何必呢?”
方靖遠抬起頭,目光定在她發間的銀簪。
10
“把阿妍的簪子還給我。”
寧靈氣得跺腳:
“方郎,你相信我,她真的會背叛你,你們是宿世的怨偶,命裡注定了反目。”
方靖遠橫她一眼,遍布血絲的眼睛紅得可怕:
“可她已經S了,你說的背叛在哪裡?”
他握緊拳,連身子都在顫抖:
“把阿妍的簪子給我,然後滾出去,別髒了這裡。”
寧靈眼眶泛紅,嘴唇微微顫抖,拔下發簪,重重摔在地上:
“給你!”
捂著臉跑了出去。
方靖遠將簪子撿起來,輕輕吹去上頭的浮塵。
溫柔得就像當初吹寧靈手心的傷口。
真叫人反胃。
“阿妍,我給你買了簪子。”
數年前因做苦工而折了的手指,至今未好全。
仍舊捏著那根做工粗陋的簪子。
恍如時光從未老去。
真好笑啊。
我S了,方靖遠倒深情起來。
所以明知方靖遠聽不見,我還是冷笑著問:
“你做什麼呢?”
脫口的剎那,我猛然想起,當年我也是這樣問的。
他回我:
“阿妍,今天是十二月初三。”
錯了,方靖遠。
十二月初三,早就過了。
方靖遠也意識到這個問題,眼皮垂下去,渙散的目光望著虛空,喃喃道:
“是那一年的十二月初三。
“今年的十二月初三,我……”
嘴唇翕張著,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大約那句“在陪新歡”實在燙嘴吧。
他閉上眼,攥著銀簪的手顫個不停,像在下什麼決心。
“我要是變心,就叫阿妍用這簪子剜了我的心去。”
玩話成了谶語。
我攔不住時光。
也攔不住方靖遠。
那根簪子結結實實扎進他的心窩,帶出殷紅的血。
方靖遠的身子晃了晃,“咚”一聲栽在地上。
他終於看見我了。
手足並用地爬到我的腳邊,蒼白的臉擠出笑意:
“阿妍,你肯原諒我了嗎?”
沒有一絲猶豫,我搖了搖頭。
不是我不原諒。
是十七歲的樂妍不原諒。
望著那張痛苦扭曲的臉,我反問:
“你想我原諒你嗎?”
方靖遠起先想點頭,想了一想,淚水奪眶而出,到底是搖頭。
十七歲的方靖遠也不原諒。
11
真可惜,方靖遠沒S成。
痴情的狐妖用靈力救了他。
他睜開眼,不再狀若癲狂。
平靜的臉上無悲無喜,眉頭卻仍緊鎖著執念:
“我要見阿妍最後一面。”
他不要命地扎進風雪中。
踩在雪地上的赤腳被凍得紫紅。
路上行人紛紛側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