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有一雙小腳,每一步都走得搖搖晃晃。
我的丈夫周書言瞧不起她,說她是舊時代的產物,會阻礙他的仕途。
後來我發現,成婚數十載,周書言每周固定的加班,都是和年少相戀的白月光琴瑟和鳴,煮酒煎茶。
而我在家侍奉癱瘓的婆婆,操持家務帶孩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我要離婚。
兒子勸我一大把年紀了別折騰了,媽媽勸我這輩子就這麼糊塗地過了吧。
隻有外婆。
從發黃的床頭櫃裡拿出了一個不起眼的鐵皮盒,裡面盛滿了軍功章。
Advertisement
「乖孫女,外婆替你討一個公道。」
1
周書言從不向我展示的朋友圈,突然對我開放了權限。
以往的一條橫線被大量的文字和照片取代。
照片裡並沒有人出鏡,隻是角落裡總會出現同一隻小巧的紅色手提包。
風花雪月,琴棋書畫,神仙眷侶。
他們在光影斑駁的竹林中彈奏《高山流水》,附文:【情人易得,知音難覓。】
花一天的時間在植物園裡撿了一堆松果榛子板慄,附文:【總有人願意陪你做無用之事,遣有涯之生。】
照片的角落裡,還有一隻藍色的保溫瓶,緊緊挨著那隻紅色手提包。
我認得這隻藍色保溫瓶。
每天早上,我都會提前給他準備好,或是醒神明目的茶水,或是滋補養生的湯水,趁著還滾燙倒入保溫瓶放在玄關櫃上,出門前他拿上就走,可以保溫一整天。
細細回想,這隻保溫瓶也用了快十年了。
我腦海空白,顫抖著手指往下翻,翻了好久好久都沒翻到頭。
除了偶爾工作動態的轉發,大多數都是他們二人的玩樂記錄,多年來從未間斷,言辭間盡是愉悅和滿足。
最早的一條朋友圈,可以追溯到 2011 年。
月色如水,木桌上有兩隻青瓷酒杯,榻榻米地板上映出了兩個依偎著的人影。
【年少時可望而不可得的月光,終是照到了我身上。】
不僅有朋友圈,還有博客。
不同於朋友圈的言簡意赅,二十年前的周書言,用了大篇大篇的文字去描述他和白月光溫如玉的默契和投緣,又激動地寫下了他的心情:
【隻恨相逢未嫁時。】
是啊,如此靈魂伴侶,不能相伴一生,怎麼不算遺憾呢?
那我又算什麼呢?
我成婚四十餘年的丈夫周書言,每個周末固定的加班,都是在陪他年少相戀卻不得不分開的白月光在風花雪月。
而我在柴米油鹽中打轉了一輩子,又在照顧他癱瘓在床的母親和帶兒子帶孫女時,與屎尿屁打了半輩子的交道。
我渾身都在顫抖,回過神來,發現臉上已是一片冰涼。
2
太陽一點點下山了。
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怎麼不開燈?」
客廳一片沉默,過了許久,臥室的門被推開。
「今天怎麼沒做飯呢?媽還要吃呢。」
周書言聲音溫潤地問我。
我啞著聲音說:
「外婆給我們寄了粽子——」
「你外婆年紀都這麼大了,以後都別讓她做了,我怕她會放錯料。」
周書言溫和地打斷我。
「我們年紀也不小了,萬一鬧肚子就不好了。」
話語似乎很妥帖,細聽卻全是嫌棄。
我走進廚房,開火煮水,等水開的工夫,周書言湊到了我身邊。
「隨便煮個青菜雞蛋面也行,再煮一碗小米粥給媽。」
「對了,青桑,明天加班我想喝你煲的五指毛桃豬骨湯……」
周書言的聲音戛然而止。
水開後我沒有放面條,而是放上了外婆親手包的粽子。
我面無表情地說:「要吃什麼你自己做吧。」
喜歡喝豬骨湯的也從來都不是周書言,而是溫如玉。
周書言失笑:「我向來不懂下廚,你知道的。」
成婚數十載,周書言下廚房的次數屈指可數,連我發高燒了想喝粥,他都是叫的外賣。
但,開春的一場喜雨後,周書言便和溫如玉去郊外挖了荠菜、香椿和春筍,或包餃子,或清炒,或涼拌,說是「吃春天」。
多風雅啊。
我問:「一定要加班嗎?」
周書言說:「我沒有背景,要往上爬就一定要努力,能到如今的地位也不容易。」
我嘆口氣,打開了他的朋友圈遞給他。
「周書言,你這樣真的很沒意思。」
3
看清手機屏幕的內容後,周書言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消散了,他沉聲問:
「你就因為這個和我鬧別扭?」
「林青桑,我每天工作都很累,壓力很大,我就這點愛好了,我難道連和朋友一起交流愛好都不可以嗎?」
「我和溫如玉,從來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你少用這種齷齪的眼光來看我們!」
周書言摔門走了,留下茫然的我,還有他那餓著肚子的老母親。
我嘆氣,還是開火熬了一碗小米粥。
周書言不是個好丈夫,他媽卻是個好婆婆。我們吵架,沒有讓老人家餓肚子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周書言就出門了。
門關得很響,玄關櫃上的保溫瓶空空的。
我用周書言的錢,高薪請了一位保姆來照顧婆婆。
照顧一位癱瘓的病人並不是一件易事。
翻身擦洗、換尿布、洗床單……照顧久了,我身上也染上了味,連婆婆的排泄物都不覺得臭了。
但周書言不懂,他隻管每天吃飯前來當一回孝子,還總是捂著鼻子讓我注意個人衛生。
門鈴響了,兒子兒媳帶著四歲的孫女晴晴上門了。
看到保姆時,兒子眉頭一皺,聽到保姆的薪水時,更是滿滿的不理解和憤怒。
「媽,你也太不懂事了。反正你一天天在家也沒事幹,照顧一下奶奶怎麼了?」
「外人哪有自家人照顧得精細啊,還非得花這麼多錢,這些錢都可以讓晴晴多上兩個補習班了!」
我平靜地問他:「我要是癱瘓了,你會來照顧我嗎?」
兒子一頓,推了推兒媳:「男女有別,讓您兒媳來照顧您。」
我問:「要是你爸癱瘓了呢?」
兒子臉色訕訕,並不接話。
兒媳臉色也不好看。
我搖搖頭,沒再說話。
4
氣氛有些尷尬,兒子很快想起了這趟來的正事。
「媽,你就別和爸鬧了!他那朋友圈不都是為了立人設嗎?他們領導就好這口風雅文人的範兒,不然能在那麼多人中提拔爸嗎?」
「溫姨我們也見過了,溫柔又有氣質,和爸來往一直都保持距離,沒你想的那麼齷齪。」
「你就別吃那陳年老醋了!」
兒子喋喋不休地勸了我一上午,到了飯點,他眼巴巴地等著我做飯。
我拿出外婆和粽子一同寄來的艾草團子上鍋蒸了。
「這是太婆做的?媽,太婆都一百來歲了,你就不怕她放錯了點什麼?怎麼還敢吃呢?」
「對了,爸說了,我們該提前給太婆買好墓地了。」
我臉一沉,指著門口:「不吃就出去。」
兒子被當著媳婦和孩子的面下了面子,當下就黑了臉,留下一句「不可理喻」就走了。
晚上,周書言軟著聲音來向我求和:
「青桑,我發誓,我和溫如玉真的沒什麼,隻是工作壓力太大了,我想放松一下。」
我輕聲說:「家裡不能讓你放松,是因為你害怕看到癱瘓在床,連拉屎拉尿都不能控制的母親,對嗎?」
「所以,索性都扔給了我,你自己出去風花雪月,就為了逃避本該在你肩上的責任。」
周書言的身子搖晃了一下。
我輕輕關上了門,說:
「周書言,我們離婚吧。」
昏黃的燈光下,我隱約看到一顆豆大的水珠自他渾濁的眼中滴落。
5
我很快就提交了離婚申請。
收拾行李時,周書言一直倚在門邊垂眼看著我。
「我不會同意離婚的。」
「青桑,你到底想要什麼?這些年我對你不好嗎?」
不像村裡的男人,周書言不酗酒,不打女人,一步步做到了大型國企的高管,房子和車子也買了,在外人眼裡,我嫁給周書言是享福。
到這個歲數了還要因為拈酸吃醋鬧離婚,所有人都說我腦子進水了。
我的老母親和兒子連夜給我打了一宿的電話,兒子勸我一大把年紀了別折騰了,媽媽勸我這輩子就這麼糊塗地過了吧。
我也問自己,這日子好好的,怎麼就過不下去了呢。
我對周書言說:「最後再送我一次回老家吧。」
這是這麼多天以來,我第一次向他提要求。
周書言猛地抬起頭,眼裡是滿滿的驚喜,連連答應。
老家很偏僻,開到村口時進不去了,我和周書言就下車走。
這是一條老路了,我們曾經並肩走過無數次。
他來我家找我玩時要走,我們偷偷跑去池塘裡抓魚要走,他上山給我採花時要走。
就連他來我家娶我時也要走。
走著走著,他突然就哭了,說他知道我想要什麼了。
「青桑,對不起,是我錯了。」
我們的腳步停在了那棵老榕樹下。
亭亭如蓋,春風乍起,似是吹來了當年那個十八歲少年信誓旦旦的聲音。
「青桑,等我以後出人頭地了,我一定要讓你過上好的生活。」
字字不提愛,句句都是愛。
如今皆已消散在風中。
6
我和周書言並不是盲婚啞嫁,我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
我們也曾一起躺在屋頂上數星星,聊學業,聊理想,在老榕樹下吃一起摘來的桑果。
隻是他比我年長三歲,他考上了大學,大城市的繁榮和溫如玉的才華迷了他的眼。
他忘了在村裡苦苦等待他回信的我,也忘了那些年月下的約定。
直到我也考上了同一所大學,直到溫如玉的父母嫌棄他是農村來的而棒打鴛鴦。
直到外婆拿著鋤頭找上周家,問周父周母是什麼意思。
周書言如約娶了我,那天,鑼鼓震天,火紅的鞭炮碎鋪滿了那條路。
三十年前,路的盡頭,是哭紅了眼仍努力微笑的外婆。
三十年後,路的盡頭,外婆努力踮高了腳,伸長了脖子巴巴張望著。
外婆已經很老很老了,但她的眼睛依舊有神,她狠狠地瞪了周書言一眼,連門都沒讓他進。
她顫巍巍地點燃了掛在門邊的一大串鞭炮,說是慶祝我自由。
噼裡啪啦。
漫天飛舞的鞭炮碎屑,染紅了我和周書言的眼。
外婆顫抖著雙手握住了我的手。
「乖桑桑,不哭了,外婆在。」
明明年紀也不小了,在外婆面前,我卻好像還是那個扎著小辮子流鼻涕的小孩子。
可以不用把一家老小都伺候好,可以不用冷靜地處理離婚事務,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想哭就哭。
7
外婆安靜地聽完了我的訴說,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家桑丫頭,受了大委屈呀。」
眼眶淚意再次湧上。
生養我的母親,我血脈相連的兒子,隻一味地說不要讓別人看了笑話,卻從不問我一句。
照顧一個癱瘓病人十年,累不累?
丈夫精神出軌二十年,委不委屈?
隻有外婆。
她起身,踩著一雙小腳,慢慢走進了房間,從發黃的床頭櫃裡拿出了一個不起眼的鐵皮盒。
仔細一看,像是多年前的月餅盒子。
「周書言不肯和你離婚,無非是欺你娘家無人支持。」
外婆一字一句地說:
「他有權勢,也有門路,卻也要問問我這老婆子同不同意。」
她打開了已經掉漆的餅蓋。
紅色的五角星熠熠生輝。
一枚枚軍功章,靜靜地躺在這不起眼的月餅盒子中。
每一枚,都在訴說著血與火歲月中的無上榮光。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外婆一個小腳農婦,連路都走不穩妥,哪來那麼多軍功章?
8
外婆叫蔣滿春,出生在民國時期一個偏僻閉塞的小村莊,新思潮和戰火都沒有影響到村子,仍然以纏足為美。
她天生反骨,為了逃避纏足甚至爬到了一棵大榕樹上,餓了整整兩天兩夜。
「你……要吃點嗎?」
外婆餓得幾乎要昏過去時,聽到了一個清朗的聲音,一低頭,看見了少年捧著一把熟透了的桑果,仰頭和她對視。
風將滿樹的枝葉吹得沙沙響,光影斑駁,影影綽綽。
那是我的外公了。
外婆最終還是拗不過父母,纏了足,白白嫩嫩的腳被硬生生打折成三角模樣,每走一步都是鑽心地疼。
長大後她如願嫁給了外公,在這個落後的小村莊,郎耕女織,生兒育女。
時局動蕩,戰火終究還是蔓延到了村子,家家戶戶的男丁都上了戰場,外公也不例外。
後來,家家戶戶盡披缟素。
新思潮隨之傳入。
外婆認識了一個好朋友「費小姐」:婦女獨立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