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周書言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瞧不起我,覺得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沒想到我能出書,而他闲時投的詩歌散文卻全被退稿了。


 


他也瞧不起外婆,覺得她是封建殘餘,沒想到她是軍功赫赫的老兵,如果當初沒有隱姓埋名,說不定職位比他還高。


 


一下子被他向來瞧不起的農村女性比下去了,就受不住了。


 


但我沒有看到的是,臨走前,他眼底閃爍的精光。


 


16


 


一天早上起來,外婆說,那個月餅盒子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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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外婆找遍了整間屋子都沒有找到。


 


我突地想起上個周末周書言又帶著一大家子來了。


 


看在晴晴的份上,我和外婆沒有趕人。


 


走的時候,周宇傑抱著一團衣服,鬼鬼祟祟地上車就跑了。


 


我當時沒有在意。


 


因為我根本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利用晴晴合伙來偷外婆的軍功章!


 


我的怒火騰地一下子就上來了。


 


周宇傑說過,如今的周書言正值升職的關鍵期,候選人的能力條件都差不多。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他家裡有一位軍功赫赫的百歲老兵呢?


 


外婆的軍功章,成了他無形的資本。


 


他怎麼可以……


 


一邊嫌棄外婆的小腳,一邊趴在外婆身上吸血。


 


他怎麼敢!


 


我帶著外婆氣勢洶洶地找上了周書言的辦公室,剛走近,就聽到了周書言的聲音:


 


「外婆為國奮戰,立下無數戰功,但她向來淡泊名利,我平時最是佩服她了。」


 


「隻是如今老人家時日不多了,她素來支持我的工作,便想著能不能捐給咱們的榮譽室,屆時一定會傳為美談……」


 


平日在家說一不二的男人,在外面對權力比他更大的上位者時,諂媚得像一條狗。


 


我重重敲了兩下門,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看了過來。


 


其中,還有上次飯店外偶遇,嘲笑外婆的熟面孔。


 


周書言微微彎腰對著的領導面露不悅,已經有人率先喝道:


 


「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的?」


 


我微笑:「我們來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周書言抱著月餅盒子,臉白得嚇人。


 


「周書言,你為什麼要偷我外婆的軍功章?」


 


他嘴唇顫抖,看向外婆,目露哀求。


 


「是外婆給我的……」


 


我打斷了他:「我們已經離婚了,她不是你的外婆。」


 


辦公室裡開始響起了嗡嗡嗡的討論聲。


 


外婆在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走到周書言面前,開始一個一個往衣服上佩戴軍功章。


 


她今天,特意穿了她最正式的衣服。


 


「你出軌了二十年,青桑不願和你多計較,沒想到你還會做小偷。」


 


「我這不中用的老婆子,少不得得為我家青桑討一個公道了。」


 


「我得去問問警察同志,偷盜老兵的軍功章,要怎麼算?」


 


外婆環視了辦公室一圈,擺擺手,轉身欲走。


 


那位大領導的臉也白了。


 


領導狠狠瞪了周書言一眼,再三表示他真的不知情,並且表示會嚴厲處置周書言。


 


周書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遠處那位嘲笑外婆是「封建殘餘」的中年男人也白著一張臉。


 


我知道,周書言的事業,算是徹底走到頭了。


 


17


 


領導恭恭敬敬地送我和外婆出門後,周書言追了過來。


 


「林青桑!你們真的好狠毒,我奮鬥了整整三十年才爬到這個位置啊!就這麼被你們毀了!」


 


事已至此,周書言再顧不了所有的體面和偽裝,破罐子破摔地朝我們發泄。


 


我冷笑:「你要是不偷,我們也算和平離婚了,何來今天這麼一出!」


 


周書言嗤笑出聲:


 


「這些軍功章要是在我手上,我會發揮出更高的價值,而不是留在一個破盒子裡蒙塵!」


 


「空拿著寶藏不知道怎麼用,果然,你們女人就該老實待在家裡做飯洗衣伺候男人一輩子!」


 


「林青桑,你之前還在我面前自詡賢妻良母,結果呢?有助於我事業的助力你這麼多年從來沒提過!」


 


我一巴掌甩到了他臉上,胸膛在不斷地起伏。


 


外婆卻看都不看他一眼,拉著我就走。


 


她平靜地開口:「你選擇當全職太太的時候,我就勸過你。」


 


我臉一紅,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不停地向反對我當家庭主婦的外婆,炫耀周書言對我有多好,反復強調我隻要當好他的賢內助就行了。


 


「但這並不怪你,世俗的規訓讓你不自覺地讓渡了你的主體性,去犧牲掉你的愛好、你的工作甚至部分的自我,來換取表面家庭美滿的和諧假象。」


 


「隻是,你的主體性一旦讓渡,你就覺得不用對自己負責了,到頭來人生過得一塌糊塗就是一句:是他對不起我。」


 


我心頭巨震,幾十年來人生的片段和思潮在我腦海中反復閃回。


 


【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最後還不是要嫁人。】


 


【男人天生就比女人強,做女人就是要勤勞,不然會被婆家嫌棄的。】


 


【如果你知道我嫁了一個這麼好的老公,你也會覺得我命好。】


 


【男朋友特意給我準備了寶寶碗,好幸福哦。】


 


【他出軌,他家暴,但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我突然想起了外婆和她戰友的故事。


 


有人頂著生理期渡江,血染紅了冰冷的江水;


 


後來,有人把月經當羞恥,把月經汙名化。


 


有人吃皮帶啃草皮隻為飽腹,鍛煉身體去S敵;


 


後來,有人以飯量衡量女性是否自律,以身材衡量女性的價值。


 


有些人的纏足束縛於身,有些人的纏足桎梏於心。


 


我心中豁然開朗。


 


我也曾被世俗和愛情桎梏,還好,現在醒悟得不算晚。


 


我抱著外婆,哽咽著說:「謝謝你,外婆。」


 


我想,我已經找到了我的自由。


 


18


 


在人生的後半段,我突然拾起了年少時的夢想。


 


當一名作家。


 


不再是去敘述外婆的故事,而是寫我想寫的故事。


 


外婆總是我最好的讀者,她說:


 


「寫吧,青桑,你不再是別人手裡的一支筆。」


 


「現在,你是執筆的人。」


 


筆耕不輟,隻為寫出無愧於心的作品。


 


我寫農村貧苦女性的困境,寫大山裡女孩走過的求學路,寫中老年女性的性需求。


 


創作來源於我自己,卻不僅僅是我自己。


 


有人罵我不知廉恥,有人專門寫信表達對我的喜愛,也有人因此作出了改變人生的決定,找到更廣闊的自由。


 


這些故事,點亮了我,也點亮了讀它的人。


 


周宇傑給我打電話時,我還沉浸在故事的創作中。


 


他說,周書言中風了。


 


大半邊的身子動不了。


 


溫如玉接受不了曾經風度翩翩的初戀成了屎尿不能控制,嘴角歪斜的廢人,從此拉黑了周書言,再也沒有了音訊。


 


周宇傑想讓兒媳辭職去照顧周書言和前婆婆,兒媳隻是微笑著說了一句「男女有別」。


 


於是周宇傑每天下班後硬著頭皮去照顧周書言,隻一星期就受不了了,高薪請了保姆照顧兩位病人。


 


但他的工資有限,除了房貸車貸還有保姆的工資,於是隻能每天拼了命地加班。


 


周宇傑說:「媽,原來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是真的,我很愛我爸,但我真的受不了每天給他擦屁股,您當初,又是怎麼堅持去照顧一個外人的呢……」


 


「對不起,媽,我真的錯了……」


 


19


 


我當初是怎麼堅持去照顧癱瘓的前婆婆十年的?


 


其實很簡單,周母給了我從未體會過的母愛。


 


外婆在生下我媽後就去當兵了,我媽從小是吃村裡百家飯長大的,她不知道外婆為什麼要拋棄她,等外婆回來了她已經早早嫁了人。


 


她對外婆是有怨的,她也不懂怎麼當好一個母親,借著每天要掙工分的借口,她把我扔給了外婆。


 


在我沒嫁給周書言之前,周母也早已把我當自家親女兒般對待,我心裡也是把她當母親的。


 


我跟周書言提離婚的那天晚上,她也聽到了。


 


她說:「青桑,走吧,別回頭。」


 


「我們這一輩的女人,大多都是苦命人,被婚姻和貧困囚困,像隻老黃牛一樣忙碌一生,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他對你不好,你也別稀罕他,走吧。」


 


所以我走了。


 


回到了那個安靜的小院陪著外婆,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和愛恨情仇似乎都隨風而去了。


 


我媽後來拿著外婆的書,拄著拐杖上了門,和外婆單獨談了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她們具體談了什麼,隻記得出門前媽媽臉上釋懷的笑容。


 


真好,大家都好好的。


 


直到一天早上。


 


我起來後沒在客廳看到外婆,這時候她明明應該早已在吃早飯了。


 


我冷靜了下來,推開房門,看到外婆好端端地坐在床上,輕輕松了口氣。


 


「外婆,今天大公雞都叫好幾聲了,怎麼還賴床呢。」


 


外婆慢慢轉頭看我,四目相對間,我渾身血液似瞬間凝固,手腳一片冰涼。


 


她開口了:


 


「你……是誰?」


 


20


 


阿爾茲海默症,又叫老人痴呆。


 


這個病把我頂天立地、無所不能的外婆偷走了。


 


外婆不再記得我是誰,也不再記得她是誰。


 


她記不起艾草團子是怎麼做的了,也不記得要怎麼吃飯,怎麼上廁所。


 


我耐心地給她喂飯,教她上廁所,把她隨意抹在牆上的排泄物清洗幹淨。


 


我媽和周宇傑勸我把外婆送到養老院。


 


「咱們找最貴的養老院行不行?你都一大把年紀了,你外婆她要是發起病來可不好管啊!」


 


我搖頭拒絕了。


 


「醫生說,待在熟悉的環境對病情有利。而且,外婆她很乖。」


 


是真的很乖。


 


有一次電視剛好播到了一部軍旅劇,裡面的主角發號施令:「立正!」


 


本來還呆呆躺在沙發上的外婆,一個彈跳從沙發上起來站好,站得直直的,神情肅穆。


 


她忘記了一切,卻還記得保家衛國的本能。


 


21


 


知道外婆對軍號有反應後,我便開始模仿發號的語調叫她吃飯上廁所,用起床號叫她起床,用熄燈號叫她睡覺。


 


外婆都一一照做了,我也松了一口氣。


 


隻是我沒想到, 溫如玉會來找我。


 


她白發的弧度燙得恰到好處,一身旗袍服帖, 手腕有一隻瑩潤綠意的镯子。


 


「林青桑, 我看了你的書,你和周書言說的一點都不一樣。」


 


「在他眼中,你是不懂文學隻會洗衣做飯的農婦,可我透過你的文字, 看到了你的赤子之心和才華……」


 


我微笑著打斷了她:「如果你是來做文學賞析的, 相信我,我比你更懂。」


 


她沉默了一會,給我遞來了一袋水果。


 


「我隻是來跟你說一聲, 對不起。」


 


「還有,你和你的外婆,都很了不起。」


 


我接過了那袋水果,「從結果上來看, 是我要謝謝你們。」


 


隻是那袋水果太多了, 塑料袋有些裝不下, 一個沒拿住, 兩隻圓滾滾的山竹從中滾落。


 


我還沒反應過來, 一旁乖乖坐著的外婆突然一個飛撲。


 


她用整個身體把兩隻山竹壓在了身下, 擺著手朝我們大喊:


 


「快跑!快跑!」


 


一瞬間,那場數十年前戰場上的拼S一搏,在我腦海裡轟鳴。


 


外婆是和鄰居阿姊一起上的戰場。


 


手榴彈扔到面前時,外婆的腦子還是一片空白, 阿姊下意識就撲了上去, 在她面前被炸了個粉身碎骨。


 


鮮血混著白色的液體濺了她一臉。


 


後來無數次午夜夢回, 外婆都在後悔當初自己沒撲下那顆手榴彈。


 


「如果當初是我撲上去, 阿姊會不會活下來?」


 


也許,這個撲倒的姿勢已經在她腦海中排練了無數次。


 


哪怕是最可怕的疾病,也沒辦法讓她忘記。


 


阿姊,這次是我更快啊。


 


22


 


每天早上,我都會提前給他準備好,或是醒神明目的茶水,或是滋補養生的湯水,趁著還滾燙倒入保溫瓶放在玄關櫃上,出門前他拿上就走,可以保溫一整天。


 


「(外」我們還是坐在院子裡的老躺椅上曬太陽。


 


院子裡的那株桂花開滿了枝頭, 馥鬱的桂花香彌漫在整個院子。


 


小時候,外婆總會搖下滿樹的桂花, 給我蒸上兩大屜子的桂花糕。


 


「青桑啊,我這一輩子, 都不是好妻子好母親。」


 


「幸好,我還算是一個好士兵和好外婆。」


 


「生病後的外婆很難搞吧?謝謝你,沒讓我在養老院結束這一生。」


 


「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 外婆很開心很開心。」


 


「以後啊, 就算你一個人,也要好好的……」


 


外婆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


 


收音機裡傳來咿咿呀呀的童聲:


 


「長亭外,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來, 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啪嗒。


 


我淚流滿面地抬頭,發現一朵桂花落在了我頭上。


 


外婆的花落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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