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錢錢,張嘴就知道要錢,特麼生你就是來討債的。」
我低著頭,委屈卻無言以對。
不僅是錢,無論家裡什麼好吃的,都要等爸爸吃夠了,才有我和媽媽的份兒。
他極少有吃夠的時候,吃飽了,就留到明天吃。
一次我餓極了,我看著爸爸手裡的餡餅眼睛發直。
他問「想吃?」我吞了下口水點點頭。
他掰下一小塊兒丟在地上,踩了一腳說「吃吧。」
6
我撿起來塞進嘴裡,餓急了吃什麼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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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笑著踢了我兩腳玩笑說。
「下次給你吃屎。」
他性情惡劣,大抵來源於他的家庭。
我有一個會陪 30 歲兒子睡覺的奶奶。
記事後我第一次去奶奶家被震驚到了。
爸爸一回家就變成了乖寶寶,被奶奶拉進衛生間洗手。
飯桌上,奶奶坐下來挑魚刺、剔骨頭,喂到爸爸的嘴裡。
在家時他尚且還能自己吃飯,回到奶奶身邊卻成了不能自理的男寶兒。
奶奶總是擔心他被壞女人欺負,會一遍遍叮囑他。
「女人不能慣著,就是要狠狠教訓。」
明明她也是女人呀?
我小聲和媽媽吐槽,為她打抱不平。
媽媽說爺爺在世時,奶奶過得很不容易,都是苦命人罷了。
她總是一副認命的樣子,像一個無底容器。
憋屈到極致時,我偶爾也會想,如果我是個男孩,是不是就能得到和我爸一樣的待遇了。
但我是什麼都不配擁有的女孩。
臨近中考,學校收取打印費愈發頻繁,我爸越來越不耐煩。
「賠錢貨,就特麼知道朝老子要錢,初中別念了,讀個技校算了。」
奶奶在一旁憐愛附和道。
「對對,女孩子也不用那麼拼學習,嫁人了也用不上了。
「何況我兒子的零花錢夠少的了,哪有那麼多錢供你上學?」
看見站在一旁無動於衷的媽媽,我陷入深深的絕望。
意料之外的是,我媽幫我收拾了一箱行李,偷偷給了我一筆錢。
她說她會支持我讀完初中。
騙我爸說我讀了寄宿的技校後,我開始住校。
媽媽給的錢交完住宿費,剩下的也不夠一日三餐和學雜費的花銷。
我必須自己想辦法賺錢。
恰好學校附近有一家散打社招保潔。
老板長得兇神惡煞,用渾厚的嗓音問道。
「你是不認字嗎?我們招的是男保潔。」
「我,我真的很能幹的,要不先試一天,不要錢。
「求您了,讓我試試。」
洗了一整天帶著濃濃汗味的護具,還有腳臭味兒的地墊。
我腰酸背痛。
驚喜的是老板破天荒同意我留下,還把當天做工的錢結給我。
命運齒輪轉動,從保潔到陪練,我學會了許多招式。
我的情緒終於有了出口,拳頭砸在沙袋上的感覺讓我著迷。
每次揮拳,腦海裡都是我爸的那張臉。
他被打的時候,又會是什麼表情呢?
7
離開家,我反而好過了許多。
狗啃的頭發留長,營養不良的身材發育。
流氓少年對我吹起了口哨。
知道我沒有朋友,趁著我獨自一個,他們把我拽進男廁所。
「胸長那麼大,還不是為了勾引男人,裝什麼清純?」
「長得不怎麼樣,把臉蒙上倒是個尤物。」
他們嬉笑著脫褲子,我壓下心底的慌張活動手腕。
做陪練時,我是挨打的那個。
但我練習這麼久了,對付這幾個草包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回憶起老板教我的招式,男廁所裡響起了哀嚎。
沒想到他們這麼不禁打,我們被帶到老師辦公室。
見他們畏畏縮縮抱成團,我腰杆愈發挺直。
內心還有一種熾熱鼓脹的情緒,沒想到自己也能有這麼強大的力量。
我是正當防衛,就算老師問起來,我也絕對是佔理的。
最先走進來的不是老師,而是我媽。
我詫異地看她怒氣衝衝過來,當著眾人的面一巴掌扇在我臉上。
該來的家長會不來,不該來的時候她倒是來了。
她這一巴掌,直接將我釘在恥辱柱上。
「還瞪我?還不向同學認錯?
「我背著你爸供你讀書,你就是這樣表現的?
「女孩子家家,還學會打人了,像什麼話?」
走進來的老師瞠目結舌,結結巴巴解釋道。
「那個,陳醉媽媽,是這幾個男孩子欺負陳醉不成才被打了,我已經通知他們家長了。我是擔心陳醉一個小女孩子經歷這樣的事心裡有陰影,才叫你這個母親來安慰一下她,順便談一下賠償的事。」
8
我媽有些訕訕道。
「原來是這樣,那女孩子學打人也是不對的,我就是教訓一下她。」
我閉了閉眼,內心的舒暢感蕩然無存,有種墜落深淵的絕望。
有兩位男孩家長給了些補償表示歉意。
他們不約而同沉默著把自家兒子領走了,沒有一個當眾教訓孩子的。
我媽像沒事人一樣,把補償金又添了一點往我手上塞。
「錢給你留著用吧。」
在她看來,無論父母怎樣對待孩子都是天經地義的,用她的原話說。
「你的命都是父母給的,你怎麼能和父母計較?」
我原本淤堵的心,在看見她手腕的淤青時又添酸澀。
「你要是能把打我的半分力氣用在我爸身上,也不至於被他打成這樣。」
面對他人的暴力欺凌,退一步萬劫不復。
我媽把起球的毛衣袖口往下拽了拽。
「這都是為了誰啊?還不是都是為了你?要不是為了供你上這個學,我也不至於被你爸打成這樣。」
我被氣笑了,扯得剛臉頰生疼。她是做護士的,手勁從來不小。
「打你的是我爸,讓你連供你自己女兒上學還要偷偷摸摸的人是我爸,他的錯憑什麼要歸結到我的頭上?」
「反了天了,誰教你這麼跟你媽講話?」
她總是這樣答非所問,總歸錯都在我。
「既然把我當成累贅,嫌棄我連累你,那你何必當初把我生下來呢?」
「你以為我不後悔把你生下來嗎?」
她把錢摔在我臉上轉身就走了。
我怔愣在原地,即便深知那隻是一句氣話,可我還是被刺痛到了。
她應該也不會再願意供我讀書了吧。
切,誰稀罕呢,我狠狠用袖子抹了把眼淚。
沒想到她依舊定期過來讓老師轉交給我,偶爾還有一小壇下飯菜。
有些親情就是這樣矛盾。
將孩子刺痛到想要斷情絕愛時,又給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溫暖,讓人無法徹底放下期望,於是又在痛苦中往復。
9
靠著我媽的資助和勤工儉學賺的錢,我繼續讀了高中。
除了生存上和學業上的壓力,我遭遇了一次心靈成長的風暴。
由於小時候的經歷,我即便在手頭寬裕的時候也會下意識苛待自己。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
於是我開始和「配得感」作鬥爭,我陳醉配得上最好的,我這樣對自己說。
時間久了,我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或許並非偶然,人有很多習慣其實都是寫在基因裡的。
成為自私的利己主義者,我失去了為數不多的友誼。
我天生就是孑然一身,羊群總是為伍,猛獸才會獨行。
我這樣安慰自己。
情緒波動對學習的影響很大,無論是亢奮激動還是悲傷痛苦。
在擰巴高中時期,我用盡全力也隻考到普通本科的分數,報考了一個離家最遠的城市。
許久不回家,雖然心裡別扭仍在,但卻不太記得那些讓我痛徹心扉的事情了。
尤其是對我媽,我回憶起一些瞬間,甚至覺得溫暖。
有一種人生來就像是撲火的飛蛾,總是記住溫暖,而忘記被火苗灼傷時的痛楚。
10
熟悉刺耳的咒罵聲喚醒我對家的記憶。
打開門,正看見我媽被我爸揪著頭發拖拽到地上,她卻跪坐在地上苦苦求饒。
「別趕我走,別趕我走。」
我爸看見我一愣,隨即轉移目標奔著我過來了。
可我已經不是那個小女孩酒酒了。
我捉住他的手腕,一個巧勁兒就把他推坐在地上。
他坐在地上發懵,我看著他那張臉一時間分不清現實還是夢境,使勁兒揮出拳頭。
可惜了,沒打到。
我媽再次把我推倒,護在我爸身前。
「你怎麼能對你爸動手?你這是傷天害理,是要遭報應的。」
我看著她的臉,心中無比憎惡。
忽然覺得我自己很可笑,怎麼能忘呢?這種痛應該記一輩子才是。
我笑得瘋魔,笑出了淚。
「如果真有報應,那從我出生在這個家開始,就已經遭到了。」
想必我當時的樣子有些可怕,我爸竟然被我鎮得不敢吭聲。
走之前,我還是好心勸道。
「我們的老祖宗披荊斬棘,用鮮血給我們鋪就新時代,為我們爭取了人權。可是媽媽,你一個好好的新時代女性,本可以獨立自強,卻非要給雜碎當奴隸,奴顏婢膝連人權都不要了。」
「一味地忍讓,換來的隻有得寸進尺,他早晚有一天會讓你後悔,你好自為之。」
11
我原本看在她資助我多年的恩情上想帶她走的,可是她太讓我失望了。
我獨自離開了這個令我窒息的地方。
物欲橫流大都市,配合互聯網的發展,讓我有種被時代的腳步裹挾的感覺。
以中無足樂者,便總覺口體之奉不若人也。
當短視頻刷到寵物博主給自家狗的餐盤裡,擺上戰斧牛排、無菌雞蛋、藍莓等食物時,我心中的憤恨到達極致。
評論區裡我寫下。
「不就是炫富嗎?對自己家孩子也像對狗一樣好嗎?」
不意外地收獲萬千網友回懟。
「我看 ta 就是嫉妒了吧?」
「恐怕生活過得不如意呢。」
「倒不如直接問問博主還缺不缺狗了哈哈。」
他們說得不錯,我嫉妒那條狗。
它讓我覺得,我活得不如狗。
畢業後我進入一家互聯網公司,靠著野心不斷往上爬。
那時候我還很單純,不清楚自己的心思在那些人精的眼中暴露無遺。
險些被送到甲方的床上。
靠著身手跑路後,我戰戰兢兢縮在出租屋裡三個月。
換了一家公司,我有幸遇到了我的貴人。
新單位的 CEO Nicole,她像一隻高貴的白貓。
她提點我。
「有野心是好事,但是在這個城市,野心會是別人利用你的弱點。」
她高傲打量我後繼續道。
「把你的野心收一收,別全都放在明面兒上。」
我聽了她的話回家照了許久鏡子,驚覺真的像她說的那樣。
她再見我時,微微露出了點笑意,招招手給了我一本書,讓我看完後她匯報心得感悟。
就這樣,一本書接著一本書,我也慢慢沉澱下來,成為她最得力的助手。
我在這座城市扎根了,這讓我有種錯覺,仿佛我生來就是這兒的都市麗人,痛苦的記憶都是不存在的。
我媽總有本事打破我的美夢,她一通電話將我拉回現實。
「酒酒啊,媽媽知道錯了,當初媽就該聽你的勸告離開你爸。你現在在哪兒呀?媽想過去和你住。」
「媽,我爸他還小呢,你得讓著他呀。」
12
電話裡的女人哭得絕望。
「酒酒,是媽媽錯了,媽讓你受了那麼多年的委屈,媽媽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