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瓷唇動。


「你害我。」


 


大夢初醒,我開始生病。


 


幾副藥下去,燒退了又起。高家怕我院裡人伺候不好,送來夫人屋裡的丫鬟來照顧我。


 


我病得迷糊,聽見熟悉的曲調。


 


「一顆星,隔棂燈,兩顆星,掛油瓶。油瓶漏,好炒豆。炒得三顆烏焦豆,隔壁嬤嬤搽癩頭。癩頭癩,加烏豆。烏豆香,加辣姜。」


 


嗓音清甜,娓娓動聽。


 


恍惚間,夫子抱著哭鬧的女嬰,輕輕搖晃,唱著:「辣姜辣,妹妹哭。娘拿碗,盛淚滿。鹹淚碗,爹爹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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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怕,姐姐抱。抱著抱著,妹妹就長大。」


 


我醒來時,陌生的圓臉姐姐眼含驚喜道:


 


「小姐燒退了,秋穗快去通知老爺。」


 


我累得厲害,爬不起身,抬起手指指她。


 


她笑眯眯介紹自己。


 


她叫冬茶,是府裡的丫鬟,五歲被高家買來。


 


一開始在薇姨娘院子裡,後來被調去伺候大夫人。


 


近來府裡老人走了許多,新人笨手笨腳,怕伺候不好姑娘,她二十二了,夫人就想到她了。


 


說話間,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滿臉愁容進來。


 


她沒請來我的便宜爹。


 


冬茶怕我心寒,說她會變戲法。


 


她拿出塊手帕:「小姐可瞧好了。」


 


冬茶眉眼彎彎。


 


手帕浸泡溫水,神奇的是,幾株蘭草浮現在帕面。


 


再取出手帕,擰幹水,蘭草若隱若現,最後又是張潔白的帕子。


 


這些天,我頭一次露出笑。


 


15


 


冬茶家是開染坊的,可惜到了她父親那輩,生意越發不好,下面還有三個弟妹張嘴要吃飯。


 


她狠狠心賣了自個,換了四兩銀子。


 


幸好弟妹都熬出頭了,青梅竹馬的鄰家哥也等著她。


 


等她後年契到了,家裡人就來接她。


 


遇水顯影其中奧秘,就是她們家特制的草藥顏料。


 


日子突然熱鬧起來。


 


冬茶圓臉彎眼,活潑似山雀。


 


秋穗蹙眉瀅眸,細膩如山月。


 


秋穗年紀小,卻最是細致,女紅針黹,翻花打絡,不在話下。


 


學的八藝裡面,女紅我最不得奧秘。


 


高家的師傅換了又換,我繡花如樹,繡鶯如鵬。


 


當第三個師傅走時,高父笑著威脅:


 


「從今後,你每繡錯一幅,我便折那夫子一根手指。」


 


他派人暗中在谷陶村盯著我爹,從不壞他命,一手長線,我父親便如紙鳶牽扯。


 


我哭喪臉,仿佛繡的不是絹帕,而是我爹的命。


 


秋穗見我悶悶不樂,以為我被高父責罵,熬個大夜幫我修繕,又細細教我其中要領。


 


高父終於滿意,大發慈悲允我出去逛逛。


 


我心頭的火苗燃起。


 


「別動孬心思,你瞞不過我。」


 


我心中的火熄滅了。


 


16


 


冬茶帶著我,一路比我還興奮。


 


糖餅子、鹽豆子,還有茶馓幹子。


 


她手裡滿滿兜兜,我肚皮鼓鼓脹脹。


 


「小姐多吃些,你比我妹妹還瘦呢!」她吐舌,「咳,小姐金尊玉貴,我咋有膽子攀親。」


 


她又領我去染坊玩,她父母弟妹見她,開心一擁而上,又是茶又是糖。


 


連帶我也堵到喉嚨口。


 


他們言笑晏晏,我偷偷抹了把眼,這糖真辣。


 


我想谷陶村了。


 


染坊裡有位年輕後生在曬布,冬茶哎一聲。


 


紅布飄飄,冬茶臉紅,那後生臉也紅。


 


她遞他一雙鞋,並未說話,就跑開。


 


離開時,我問冬茶,你臉紅是病了嗎?


 


冬茶低頭嬌羞,輕輕嗯哼一聲。


 


我又問,送鞋治病嗎?


 


她捂臉,連說小姐放過我吧。


 


正巧路過鞋鋪,我拉她進去選了雙蜀錦鞋子,鞋面瑩瑩閃爍,好像玉做的。


 


她覺得貴重不敢收,我硬要給她買,又不花我錢。


 


她隻得換上,雀躍著左看右看。


 


「小姐疼我哩!」


 


回去路上,下起雪來,冬茶怕我跌跤,背上我走。


 


天冷得緊,好些小販收攤關門,一下冷清許多。


 


她買來幾個肉包讓我拿在手裡暖暖。路邊有個衣衫褴褸的乞丐,躺在路牙上瑟瑟發抖,冬茶怕嚇著我,想繞道。


 


我望了眼,心頭狠狠一揪!掙扎想要下去。


 


冬茶不解,以為我驚著了,抱得更緊。


 


「爹,爹爹。」我呢喃。


 


下一刻,我剛要喊出聲,冬茶伸出手堵住我的嘴。


 


她搖搖頭,眼裡是化不開的擔憂。


 


她在府裡伺候多年,七歲才從廟裡接回的小姐、消失不見的老僕、被杖S的姨娘。


 


她懂了。


 


她將我輕輕放下,拿著那幾隻肉包走向老乞丐。


 


很快又回來,抱起淚流滿面的我,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伏在她肩上哭得不停,她溫柔地拍打我的背。


 


「一顆星,隔棂燈,兩顆星,掛油瓶。油瓶漏,好炒豆。炒得三顆烏焦豆,隔壁嬤嬤搽癩頭。癩頭癩,加烏豆。烏豆香,加辣姜。」


 


「辣姜辣,妹妹哭。娘拿碗,盛淚滿。鹹淚碗,爹爹罵。妹妹怕,姐姐抱。抱著抱著,妹妹就長大。」


 


她輕輕哼唱,仿佛這樣就能止住我的淚。


 


回去以後,我怕冬茶會得罪高家,時刻不離她。但高父並未過問,我懸著的心放下。


 


甚至半月後,他拿出張千兩銀票,說要給我爹,也算還養育恩。


 


我跪下千恩萬謝。


 


在門房寄出時,我偷偷在信封上蓋了蘭花印。


 


我想爹別擔心我,總有一天我會回去的。


 


17


 


十歲時,冬茶的契到期,明兒家裡人就要來贖。


 


秋穗和我眼淚汪汪,舍不得她。


 


她絮絮叨叨,囑咐秋穗,小姐氣短,屋內外不能有桂花。


 


我包上副金手镯,兩朵盛放的山茶花躍然镯上。我十歲了,懂她回家就要成婚過好日子。


 


秋穗繡了塊滾金邊的紅布蓋頭,上面是鴛鴦成雙,鹣鲽情深。


 


她羞答答跑開,說要給我倆做蓮子羹吃。


 


我們等到天黑,她沒來。


 


秋穗去請夫人,夫人院裡管事嬤嬤說:


 


「冬茶她大抵要回家,心思不在院裡,跑出去玩,不肯派人去找。」


 


我和秋穗提著燈籠喊她,隻有晚風回應。


 


等天亮,荷花池浮上一具泡腫的軀體。


 


冬茶S在了回家的那天。


 


嬤嬤又說:「冬茶是採蓮子落水的。可惜了這一池荷花,大小姐可喜歡呢!」


 


她家來人斂屍,她的包袱不多,幾件衣服、蜀錦鞋、茶花镯和那張鮮紅蓋頭。


 


她的父母弟妹哭得傷心。


 


有個年輕後生,跪在她旁邊,拿衣袖,一點一點,清理淨她指尖的淤泥。


 


秋穗抱著我不忍看,我卻看見冬茶眉目幹淨,一絲髒汙都沒有,好像睡著了。


 


手镯塞不進冬茶的手腕,後生將蓋頭輕輕覆在她面上。


 


他們抬著她走了。


 


那天,我把自己關在房裡,想了又想。


 


十歲,我發現自己是個災星。


 


對我好的人,都不得善終。


 


於氏是,冬茶是。


 


我害怕,害怕秋穗和我爹也會被我連累。


 


我找了個由頭,把秋穗送去容與的屋內做丫鬟。


 


容與是白姨娘的兒子,比我還小兩歲。


 


他得寵多了,待人接物都好,高父喜愛他。


 


秋穗在那,會過得好。


 


18


 


長姐高蔓藻成童禮時,賓客雲集。


 


我的喘疾又犯了,吃完藥,婢子婆子溜煙跑去前院湊熱鬧。


 


我一個人留在院子裡看螞蟻搬家。


 


借著席間忙碌,秋穗偷跑來看我。


 


她從懷裡掏出我喜歡的牛皮糖,還打了老虎絡子給我。


 


「大老虎張大嘴,嗷嗚一口,把小姐的病都吃掉。」


 


我們嬉笑,仿佛冬茶在時一般熱鬧。


 


沒多久,秋穗得走了,我又是一個人。


 


地上的螞蟻忙忙碌碌,搬著掉落的糖皮碎屑。


 


快到洞時,來了陣風把碎屑吹跑,白忙活一場。


 


我心裡不知怎麼難過起來,撿起草坑裡的石頭扔向天,嘴裡罵罵咧咧。


 


憑什麼!憑什麼!我們小螞蟻怎麼惹到天了!


 


怎麼就不能如願!


 


老天爺!你不公!


 


罵著罵著,十歲的我哭起來。


 


我恨!恨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


 


突然,我扔出去的石頭又彈了回來,不偏不倚掉到坑裡。


 


院牆外傳來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


 


「小丫頭,別哭了。聒噪得很。」


 


我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我在自己院裡哭惹誰了。


 


哇哇哭得更大聲。


 


外頭嘆氣,扔個東西給我。


 


「你認識這是什麼嗎?」


 


我撿起,是個刻著動物的白玉瓶。


 


「是條惡狗。」


 


外面沒聲,過會那人說:


 


「這叫睚眦。」


 


「是睚眦必報的睚眦。」


 


「你應有恨便報,有恩便還。」


 


「自怨自艾,怪罪老天,隻會仇者快、親者恨!」


 


我看著手中的白玉瓶:「如果一個人弱小如蝼蟻,報不了仇怨,又該如何?」


 


外頭的人笑了:「那就當做小伏低,伺機而動,等敵人松懈,S他個片甲不留。」


 


「須知千裡之堤,潰於蟻穴。」


 


他又說:「女孩家最忌諱一個人躲起來哭,浪費眼淚。」


 


「女人的眼淚有時可化作肉骨刀,刀刀取人性命,如果你是個美人的話。」


 


19


 


遠遠傳來丫鬟笑聲,院牆外沒聲了。


 


我握緊玉瓶,擦幹眼淚,地上的螞蟻又搬起糖屑。


 


牆頭的陌生少年,留在十歲的高漪瀾心裡。


 


往後,我不再渾噩。女子八藝,盡如人意。


 


聽話、軟弱、美麗,高父很滿意這樣的女兒。


 


我變成菟絲花,攀附生長,溫柔絞索,S人吮血。


 


十二歲那年,聖上的貴嫔誕下十六皇子,小皇子滿月宴。


 


我按高父意,繪制《蓮座文殊菩薩像》,為小皇子慶生。


 


高父獻畫時,聖上眼中閃過短暫的驚詫,開金口:


 


「此畫有幾分檀則的意境。」


 


檀則,嘉善皇後閨名。


 


帝後琴瑟好合數十載,可憐十二年前,嘉善皇後因太子偷換佛骨案仙逝。


 


太子軟禁於府,太子妃及誕下的雙生女嬰皆殒命。


 


後位空懸至今。


 


聖上又問高父我的年紀,意味深長看我:


 


「令愛前途不可估量。」


 


那刻,我知道,賣女求榮,是他教養我的結局。


 


而我必須在十五及笄前尋求破局。


 


20


 


重陽宮宴在即,京城貴族先逮風辦起家宴。


 


長姐高蔓藻被平家退婚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端王府送來的請帖,高父並未給她。


 


出發前,婢女將我裝扮一新,鏡中人碧玉朱顏。


 


高父看我,滿意點頭:


 


「窈窕無雙世如玉。」


 


我心中暗鄙,聖上初見嘉善皇後的感嘆,如今用在我身上。


 


老狐狸盤算多年,今不避諱了,隻等重陽宮宴,就要將剛及笄的女兒推出去。


 


和貴妃初見我時,料得不錯,後位空懸,我父親要我爬上去,他要高家出一個新的嘉善皇後。


 


女子八藝,皆效仿嘉善皇後。


 


信佛的是先皇後,禮佛的人是高漪瀾,不是我。


 


孫氏女面若觀音,慈悲為懷。


 


鏡中人,頷首低眉下是心眼算計,挽著佛珠的手裡是淋漓鮮血。


 


女眷們圍坐後院,嘰嘰喳喳。


 


她們的笑是試探,關心是嘲諷,妄圖從我嘴裡摳出點新鮮事。


 


我並不多言語,隻露出和善無害的笑。


 


女眷們自知無趣,不睬我,打葉子牌去了。


 


一會,端王家管事嬤嬤上前:


 


「前面缺人手,想跟小姐借倆丫鬟幫忙打下手。」


 


「小姐若是冷清,前面園子花好景美。」


 


春蔻夏芙走後,我悶得慌,打量起這姹紫嫣紅。


 


走至假山處,一雙大手突然拉我進去。


 


假山陰暗背光,隻聽得見粗重喘氣聲。


 


我當即拔下簪子,大業未成,任何人都不能害我!


 


「漪瀾,你躲我。」


 


平津回走到亮光口處,語氣委屈。


 


我將手背後,往後退步。


 


「小侯爺,我並不想見你。」


 


他喃喃自語:「可是漪瀾,我很想你。想到湖中月、江邊柳、隴頭雲都是你。」


 


「從你給我那碗糖糕時,我滿心滿眼隻有你。」


 


「你贊賞寒門的策論,又推脫我門第有別,我埋頭苦讀,考取功名,向父親討得唯一的賞賜,是請他上門提親。」


 


「可你們高家拒了我,還要把你姐姐嫁我。」


 


「高漪瀾,你的心呢?」


 


他眼尾泛紅,痛苦地看著我。


 


「你的心裡裝著菩薩,為何不能裝一個我?」


 


我平靜地對上他的眼神。


 


「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


 


他不可置信搖頭:「不是的!不是的!你心裡無我,為何要給我那碗糕,為何每次見面,都對我笑。」


 


「對你笑的世家貴女數不勝數,你不見。你說你在意我,是從那碗糖糕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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