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夫人勉強熬了一個月,才梗著脖子咽了氣,臨走時嘴裡叫著二小姐的名字。


 


隻是直到喪禮結束,二小姐都沒露過一次面。


 


四小姐哭了幾日,換了素雅的衣服,在芙蓉院為夫人守孝。


禍福相依,府中事不必四小姐再管,也少些麻煩。


 


這幾個月,我們院裡太招人恨了,都快成孫家上下的眼中釘了,白填進去不少銀子,也落不著好。


 


表公子也要跟著服三月喪,罵了聲晦氣,就再沒進過四小姐的院子。


 


一到三月之期,立馬從外頭領了個女人回家,要抬成姨娘。


 


我使了銀子打聽,知道了那女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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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芙蓉,是羞花閣的頭牌,贖她的銀子就要五萬兩。


 


把孫府賣了都湊不夠的數目。


 


18


 


我問:「什麼是羞花閣?」


 


四小姐的奶嬤嬤趕我們出去,說姑娘家不能聽這個。


 


沒幾日,我們就見到了那叫芙蓉的女子。


 


她穿著甚為大膽,胳膊上攏著紅紗,能透見白嫩的膀子,不算極美,但體態風騷,一舉一動皆是風情,嘴角的一顆小痣勾的府裡的男男女女都想多看幾眼。


 


我越看,越覺得熟悉,仿佛在哪裡見過她一般。


 


一進府,她就成了表公子的心尖寵。


 


從沒來四小姐院裡請過安,對舅夫人也並不恭敬。


 


舅夫人不敢找芙蓉的事兒,怕表公子會鬧,隻對四小姐逞威風,嫌她勾不住夫君的心。


 


當初介懷四小姐和表公子整日在一起的人是她,如今不住一院了,不滿的也是她。


 


舅夫人指點:「你要守孝,身邊的丫鬟合該提拔兩個伺候你夫君,由著那狐媚子鬧,遲早爬到你頭上去。」


 


「我看啊,你身邊那個叫雲珠的就不錯。」


 


我嚇得三魂丟了七魄,同手同腳地跟著四小姐走回芙蓉院。


 


四小姐忙讓人給我倒熱茶:「別怕,我就是S也不松口了,我身邊的人還輪不到她們指派。」


 


我這才放下心,不過也再不敢出院子。


 


舅太太說的沒錯,芙蓉一日比一日猖狂,先是搶了四小姐每日補身子的燕窩羹,後是大放厥詞,說四小姐的院子用了她的名諱,是表公子特意為她建的,遲早得讓出來。


 


四小姐聽了生氣,要把院子改成居月院,和好不容易來一次的表公子鬧了個不歡而散。


 


臨走時,表公子大發雷霆:「你隻端著你的傲氣去吧,在我眼裡,你連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芙蓉。」


 


「實話告訴你,要不是母親說你嫁妝多能填補家用,我才不娶你的,你日後就在這院裡反省,什麼時候知錯了,什麼時候再出來。」


 


嫁人不到半年,四小姐便被禁足了。


 


廚房裡送來的菜色一日不如一日,連點葷腥都見不著。


 


送飯的人說,四小姐既在守孝,葷腥是半點用不得的。


 


簡直強詞奪理。


 


大戶人家長輩多,若個個去了小輩都這樣守規矩吃素,人不知得清瘦成什麼樣。


 


規矩是說給外人聽的,哪家背地裡不是該吃什麼吃什麼,還得多出些補品,怕得主子們傷心虧了身子。


 


但人家扯著守孝這面大旗,我們也不能因此爭論。


 


隔上幾日,我就拿銀子託門房買些新鮮菜肉,在院裡開了小灶,單給四小姐做些補身子的肉粥。


 


她滿足地喝了兩碗,贊道:「雲珠,你的手藝越發好了。」


 


我有些心疼。


 


還未出嫁時,四小姐吃的都是上供的蓀米,如今連白粥都覺得好喝。


 


主子吃的差我們就更不必說了,哪日的飯食不酸不臭就是燒高香了。


 


一來二去,我與門房也熟了。


 


他見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跟我講了孫府不少隱晦。


 


例如舅老爺最喜歡庶出的那兩個公子,表公子早就想抬芙蓉進府,舅夫人一直壓著,這次不知從哪發了筆財。


 


還能是哪兒,這一下就把夫人當初給的銀子都糟踐光了。


 


夫人算破天,也沒算到她侄兒這麼不爭氣吧。


 


一日,門房忽然說有人來找我。


 


居然是我娘。


 


19


 


京都離家這麼遠,不知她怎麼找來的。


 


她老了,頭發白了一大半,腰佝偻著,和沿街乞討的婆子一樣。


 


我記憶裡,她是個多爽利的人啊。


 


操持家務,下地擔水都做得極麻利,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好媳婦。


 


我走到她跟前時,她湊近上上下下看我。


 


一雙眼睛像蒙著霧,要貼近了才能看清。


 


「昭昭啊,長高了,白了,胖了,比你大姐還俊,在這兒伺候肯定能吃飽飯。」


 


我不知道說什麼,喉嚨裡像哽著根刺。


 


多少次我夢到她來尋我,衣著破爛,生活窘迫,而我穿著綾羅夾袄,仰著脖子告訴她我過得有多好,每日穿金戴銀,然後看她後悔地痛哭流涕。


 


可真見了,我心下隻剩下茫然。


 


她拉過我的手,老繭和手上的豁口磨得我生疼,我看見她袖裡藏著的那隻銀镯。


 


她顫巍巍地把镯子褪到我手上,滾燙的淚也落在我掌心。


 


「我知道你怨我,留下這個S物也要賣你。」


 


「你祖母眼看著就不行了,你二哥生來體弱,年年要吃藥,早晚是要賣個孩子的。」


 


「娘沒辦法啊,你大姐那會兒十二,大戶人家不買這麼大的丫頭,她長得秀氣白淨,我怕人牙子把她賣到見不得人的地方去。」


 


「你二哥是家裡唯一的男丁,不能賣啊,小丫太小了,還不懂話,整天哭鬧,主家要惱了她,小命就沒了。」


 


說到這,她攥住我胳膊:「你從小就知道心疼人,一丁點大的人就幫著我燒火做飯,分個糖葫蘆也給娘留著,姊妹三個裡,你最乖巧懂事。」


 


所以,我最乖巧聽話,就要賣了我。


 


為什麼最懂事的孩子,不能多疼一疼呢。


 


我想把镯子還回去,這些年莫說銀镯子,便是金镯子玉镯子我也戴過,實在不想要這手指頭縫裡露出的一點點愛。


 


「我不缺這個,給姐姐妹妹們吧。」


 


娘不接,「都走了,她們想戴也戴不上了。」


 


「什麼?」


 


娘的背更彎了,腦袋要垂到地上,「你走後換的糧食勉強吃了三個月,頭一個月你祖母就知道是賣了你換的糧,怎麼都不肯吃,生生餓S了。」


 


「小丫不懂事,餓得爬到院裡啃幹草柴火,那東西下不去,在肚裡團成個疙瘩,撐S了。」


 


「你爹為了省糧食,一天就吃一個窩頭,整日往山上跑,後來我才知道,窩頭他也不舍得全吃了,每日還分你二哥半個。」


 


「給他收斂時,褲腰帶在肚子上纏了三圈,瘦的和裝米的口袋一樣細了。」


 


那會兒我應該還在灶上當燒火丫頭,主子剩下的好菜雖摸不著,雜糧窩頭卻是管飽的。


 


等到了小姐院裡,平常些的點心都不愛吃了,多拿到湖邊去喂魚玩。


 


我問:「大姐呢?」


 


「S了,好容易熬過荒年,你二哥又病了,把你大姐嫁了換了二兩銀子,她那夫家不是人,有了身子還打她,她躲的時候,摔S了。」


 


大姐長我五歲,我幼時爹娘下地幹活,總把我捆在她背上。


 


賣我那天,她也跟著跑了好遠。


 


娘老淚縱橫:「還不如都賣了,許能討個活路。」


 


她罵縣太爺貪汙了救濟糧,罵老天爺不長眼,罵大姐的夫家狠心,哭完罵完,她抹了眼淚,拿起門邊的拐杖樣的棍子。


 


她要走了,從老家走到這要兩天兩夜,她得早點動身。


 


我讓她留幾日,等我琢磨個法子。


 


她說:「不用了,你二哥那媳婦彪悍不講理,要知道你在這兒,非得貼上來扒你一層皮。」


 


「不過她悍些也好,你二哥性子軟,有她撐著家門我走了還放心些,去年還給你添了個小侄子。」


 


她又說:「你命好,如今吃穿不愁,聽主子們的話,別惹事,以後找個老實人家好好過日子。」


 


我去院裡拿攢下的銀子,隻當給未謀面小侄子的壓歲錢。


 


等我回去時,小門已沒了人影。


 


門房說早走了,我一轉身的時候她就走了。


 


她走了,我的日子還得過。


 


好在一年的孝期就要過了。


 


20


 


四小姐除服那日,表公子踏進了將近一年沒涉足的芙蓉院。


 


是的,這名字還沒改。


 


沒有表公子點頭,四小姐鬧也沒用,不管是百姓家還是官宦人家,總是得男人們說了才算。


 


我又一次見到了芙蓉。


 


是由表公子小心翼翼扶著來的,他說芙蓉有了身孕,以後要四小姐多多照料。


 


芙蓉挺著未顯懷的肚子,眼角眉梢透露著對四小姐的不屑。


 


我這下離得近,她的五官輪廓,也看得一清二楚。


 


她太像一個人了。


 


幼時和我娘一塊織布的二嬸嬸,也是嘴角一顆小痣,村裡數一數二的漂亮。


 


再遇見芙蓉時,我忍不住叫了一聲。


 


「草丫,是你嗎?」


 


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身上的那股魅氣突然就散了,示意我去涼亭說話。


 


未語淚先流,她拿帕子蘸淚把臉上厚重的脂粉抹去,不好意思地把領口攏起,但穿得太輕薄,怎麼都蓋不住。


 


她和她娘長得真像,和小時候也像,我們那時年紀相仿,常常拉著手去割草,到河邊洗衣服,山裡摘野菜。


 


後來我被賣了,就再沒見到過。


 


我問她這些年怎麼樣。


 


她笑笑:「過得好,穿金戴銀,吃喝不愁。」


 


她也問我過得如何。


 


我撿著些開心的事說給她聽,她有些魂不守舍,不知有沒有聽見。


 


我想過勸她幾句,在府裡安穩些,一時能借著表公子的寵愛得意,可借不了一世,終歸要在女主子底下討生活的。


 


就是四小姐那不打緊,舅夫人也早看她不順眼了。


 


但多年未見,我深知彼此再不是能無話不說的小姐妹了。


 


我說起前幾日,娘曾來找過我,她立馬精神了,讓我一字不落地講給她聽。


 


聽完,半晌她說,「你娘對你可真好。」


 


我好奇她怎麼不問她的家人,她嘴角的笑很是譏諷:「總歸他們是餓不S的。」


 


她硬塞給我一串碧玉珠子,讓我悄聲收下誰都別告訴。


 


表公子隻在院裡歇了兩日,就又和芙蓉廝混在一起。


 


他說:「我看這世家貴女也不怎麼樣,還不如羞花閣出來的,伺候的人舒爽。」


 


真讓這浪蕩子氣得半S,四小姐免不了又哭了幾次。


 


漸漸地,我們便摸出些規律來,哪日表公子來院裡以打點官場為名,要出些銀子,就給芙蓉院些好臉色。


 


要不出來,就滿口胡沁,把四小姐說成天底下善妒小性的女子,還要扯上S去的夫人和府中其他小姐。


 


有那些好事的老姨娘,偷偷向舅老爺告了表公子一狀。


 


表公子挨了罵,以為是四小姐所為,怒氣衝衝甩了四小姐一巴掌。


 


「妒婦,你不給我納妾,還不許我自己找,還敢告我的狀。」


 


他把四小姐拉到榻上,折騰了個半S,又拽了喜兒去外屋。


 


喜兒已定了親事,抵S不從,院裡人沒看到一般,隻有我擋著屋門求表公子放人。


 


我沒求成,挨了一記窩心腳,昏了過去。


 


夜裡,喜兒吞金自盡了。


 


表公子覺得晦氣,不讓人收斂,丟進了亂葬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給舅夫人請安後,四小姐居然和芙蓉生了爭執,一同落入湖中。


 


21


 


正是隆冬時節,四小姐發了高熱。


 


但大夫都去了芙蓉那邊,我隻能一遍遍給四小姐擦滾燙的身子。


 


催了幾次,孫府下人勸我:


 


「芙蓉姨娘小產了,你們自求多福吧。」


 


很快表公子就來了,把四小姐從床上拖下來打:「你不生也不叫別人生,是想看著我絕後嗎,賤婦。」


 


四小姐燒得昏沉沉,還不忘辯解:「我沒有,是她拉著我跳下去的。」


 


可這話說出來,實在立不住,任誰都不信芙蓉會不顧及自己肚裡的孩子也要陷害四小姐。


 


院子被表公子下令封了,他不讓大夫來瞧病,也不讓人送東西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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