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衝她笑了笑,擺了擺手,比畫了兩下。
「不急的。」
「我還沒有想嫁的人呢。」
王大娘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了。
我知道,她覺得讓一個姑娘家讀書實在浪費,有這個闲錢,不如給自己多攢點嫁妝,找個好人家嫁了。
是以,我衝王大娘笑了笑。
沒再說什麼。
16
Advertisement
來江都的第二年,我和見微的日子走向正軌。
每日卯時,送見微去讀書。
回家的路上,去坊市裡看看我們最新掛出去的繡品賣得怎麼樣,下次再賣帕子時,給掌櫃的酌情漲價。
偶爾會去和王大娘說說話。
聽她耳提面命地教二丫怎麼過日子、治男人:「總之家裡的銀錢要攥在自己手上,生下兩個胖小子才是正經的,男人沒有不偷腥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能過下去。」
等未時,再去接見微散學。
這時候走在路上,日頭斜斜地照在身上,見微會大聲地背課上教的詩。
背得通順,我便給她買點零嘴。
等到夜裡,她會一本正經地拿著書,像小先生一樣教我識字。
每一天,我都心滿意足地摟著見微睡去。
格外期待太陽升起。
直到見微生辰那天,我起了個大早,給她下長壽面。
推開門——
門外有隻小包袱,裡頭裝了五十兩銀子。
並一隻金項圈。
17
見微手裡握著金項圈,大哭了一場。
她長了一歲。
卻比從前懂事了許多,又讀了書,從前那些一知半解的東西,如今心裡也有幾分底了。
見微抱著我,臉頰貼著我的脖頸。
淚水打湿我的衣襟。
「蘭姐姐,這個是我的,是我出生時祖母賞給我的,我戴了許多年,不會認錯的。」
「是哥哥。」
「他沒S,他回來找我了。」
我輕輕地拍著見微的後背,謝世子大抵也沒想到會走到這個地步吧?
後路斷了。
千嬌百寵的妹妹跟著我在市井吃苦,他既然知道我們在哪,隻送了金項圈,人卻沒有現身,應當是不方便。
可他脫困第一件事,是找到妹妹。
替她贖回金項圈。
這一刻,我是有幾分羨慕見微的,她有一個把她放在心尖上,時刻惦記她的兄長。
那個晚上,他可以自己逃的。
可他受了傷。
也不肯放下見微。
有一個哥哥,是真的很好呢。
18
金項圈最後還是被見微收起來了,她像往常一樣讀書。
我開始打聽京都的事兒。
江都離著京都千裡之遙,許多消息都慢了很多。這一年直到深秋時,我才聽說,老皇帝身子不好了,他沉迷煉丹,卻一直沒有立儲君,兒子、孫子們爭得厲害。
其中,風頭最盛的一個是在北疆的趙王。
一個是湖廣的秦王。
還有一個是在冀州的燕王。
這樣的事,同我們市井小民是沒什麼幹系的,無論皇位上坐的是誰,日子還是一樣過,可是我心裡有種直覺——
謝世子就在他們之一的身邊。
不過,這些事兒我也沒和見微說,謝世子送來五十兩後,我們手頭徹底寬裕了。五十兩足夠我們買一個二進的宅子。
先前,見微一直嚷嚷要換大宅子。
畢竟現在隻賃了一間房,房裡隻有一張宅床,她睡覺還不老實。
總是將我蹬醒。
如今再問她,她又說不換了。
「蘭姐姐,現在這樣挺好的,我每天一睜眼就能看到你。換了以後,我害怕,怕哪天睜開眼發現什麼都沒有了。」
「連你也不在了。」
我一想,也是。
再說買宅子這麼一大筆開銷,我和見微又是兩個女孩,一來不好解釋銀錢從哪來;二來容易被歹人盯上。
現在住在這兒,左右鄰裡都混熟了。
出了事。
還能有人幫一把。
於是,我們又繼續住了下來,這麼一住就是兩年多,替王大娘的二丫添妝送嫁了、給見微做了三季冬衣。
有一天一算,來江都已經四年了。
見微越發抽條。
性子也愈來愈沉靜,我的繡品也已經能賣到三百文一件了。
有天醒來,全城缟素。
國喪。
19
老皇帝坐了四十多年皇位,在位期間,隻煉丹,不上朝。
終於S了,大快人心。
新皇是先前鎮守北疆的趙王,他登基第一件事,就是給當年的忠平侯府平反,封當年的謝世子謝砚聲為忠平侯。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就知道見微要離開了。
果然。
半個月後,我接見微散學回家,在院裡看到了豐神俊朗的青年。
當年的謝世子,眉眼俱是溫柔。
經此大變,他又去北疆歷練多年,身上再不復從前溫潤,整個人像一柄利劍,隨時會出鞘傷人。
「見微。」
他看向惦記多年的幼妹,朝她招了招手。
「怎麼,不認得哥哥了嗎?」
20
這樣兄妹重逢的場景,我避開了。
把地方留給見微和謝砚聲,而我躲去王大娘家裡做繡活。我心裡真是亂亂的。明明知道見微是落難的侯府小姐,她跟著我,是委屈了她。
如今她家中平反,兄長起復。
我應當替她高興。
可這麼多年,我們相依為命,想到分離這件事,心裡難受得不行。
王大娘略問了問,直拍大腿:「秋蘭,你就是經歷得太少了,我嫁二丫的時候,也難受,養了這麼多年的女兒,到最後成了人家的媳婦兒,可又能怎麼辦呢?大家都是這樣過的。」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你舍不得她,就跟著她回去嘛,她才九歲,離嫁人還有好多年呢。」
回去?
我真的要和見微回去嗎?回去了以後,我們是主僕,不是姐妹,我會眼睜睜地看著情分斷去。
是以,在謝砚聲問我什麼時候回京時。
我搖了搖頭,比畫著:
「不回去了。」
他挑眉,訝道:「為什麼?這麼多年你陪在見微身邊,她舍不下你。」
我想了又想,還是如實地告訴他。
謝砚聲沉思片刻。
「秋蘭,那你願意做我的妾嗎?」
「見微她舍不得你,不願拋下你回京。我可以替你銷了奴籍,以貴妾之禮抬進門。我未來的妻子出自河東李氏,最是賢良淑德,我會同她講清楚,讓你回京陪見微長大、看她出嫁,在謝家榮養。」
侯府中,陪小姐長大、出嫁的,都是小姐身邊的嬤嬤。
但嬤嬤到底是下人。
是賤籍。
我不願回京以主僕的身份和見微相處,謝砚聲便抬了我的身份。
不過,我還是拒絕了。
「這世上再大的恩情,說到最後也不過銀貨兩訖,侯爺和小姐都想報恩,那不如銷了我的奴籍,多給我些錢吧。」
謝砚聲彎了彎唇角,笑著嘆了口氣。
「秋蘭呀,秋蘭。」
「既如此,我便認你當妹妹,替你補足這二十年的月例。給你當娘家人,為你撐腰,等你出嫁了,再給你備一份嫁妝。往後,讓見微同你如親姐妹那樣走動,可好?」
對我而言,算一算,能賺一大筆銀子。
哪還有不應的道理?
是以,謝砚聲從腰上解下一枚玉佩贈我:
「這是兄長給妹妹的見面禮。」
「這些年。」
「多謝你。」
21
見微發了好大一場脾氣,她抱著我哭。
「蘭姐姐,我們在西王母面前發過誓,你說不會丟下我的。」
「為什麼不回京啊。」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
真是,快要十歲的大姑娘了,哭起來還和小時候一樣。
我無奈地拿出帕子給她擦淚。
慢慢地打手勢。
「因為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呀,見微,我不是拋下你。」
「隻不過我們各有考量。」
「我本就不屬於深宅大院,是世子好心將我帶回了侯府。如今我在江都四年,已經可以養活自己了。救你,是我心甘情願。如果我回了京都,要事事看人眼色,要處處小心謹慎,還會有人背後說我壞話。」
「我不想這樣。」
見微的哭聲弱了,她淚水還掛著。
抱著我不肯撒手。
「那我也不回去了,不當什麼侯府小姐了,我就陪著蘭姐姐。」
我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發頂。
「見微,你可以不回京,但隻要你兄長一日是侯爺,你就一日是侯府小姐。而且你要回京才行啊,萬一我日子過不下去了,你還能接濟我呢。」
這一晚,見微哼哼唧唧地宿在我身邊。
淚水啊。
止不住地往下淌。
多年前侯府覆滅,我帶著她夜裡趕路的時候,我想著把她送到金陵就好,她想著往後再也不要見我。
誰也沒想到,有一日我們會不舍分離。
人生若隻如初見。
22
謝砚聲在江都待了三天,最後還是將見微帶走了。
臨走那天,我沒敢送她。
我既怕我舍不得她,跟她回了京都;也怕她心軟,不肯走。後來王大娘說,那天見微磨蹭了許久,一直不願離開。
她在等我。
好不容易走出兩步,又小跑著回來, 往王大娘手裡塞了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 讓她交給我。
我打開——
是她從不離身的平安鎖。
初來江都, 我們身無分文, 我當了金項圈, 把平安鎖留給她。如今一別千裡, 她帶走金項圈,把平安鎖留給我。
這是她最後想對我說的話吧——
盼你平安。
23
見微回京後, 就很難再出來了。
不過她每月都有信來,節禮更是十分準時。她起初抱怨侯府規矩大, 不如在江都時自由, 可以一起捉魚摸蝦。
偶爾也說課業很重, 又不考狀元, 還要背很多詩, 等下次見了,她背給我聽。
還說她的繡活被人笑話,說她繡的喜鵲像歪頭鵝, 她明明繡得很好, 所以捉著這個人暴打一頓。
附贈了一隻喜鵲報春的帕子。
我們明明隔著千裡,這一刻卻仿佛她生命裡的點點滴滴都沒錯過。
那些相依為命的日子, 就好像一場夢。
美夢。
24
後來,我和見微又見了一面。
那年, 我二十五歲, 經營著一家繡坊, 是江都聞名的蘭娘子。
她十七歲。
已經定下了親事, 就是當年那個笑話她繡活爛的小郎君, 他們家世相近、青梅竹馬,吵吵鬧鬧地互相陪伴了許多年。
這回,她來見我,是特意讓我看看她。
看看她穿上嫁衣是什麼模樣。
「蘭姐姐, 那年除夕我們一起數銅板,你說要給我攢嫁妝, 說我穿上嫁衣,一定是最美的姑娘,你快看看,我美不美?」
還不知道,什麼叫一家傾覆、滿門抄斬。
「(都」我用力地朝她點頭。
抱住她。
這一晚, 我們像從前一樣擠在一張床上睡, 她有數不清的話要和我說,說到最後, 她問我這些年為什麼沒有嫁人?
「蘭姐姐,是我耽誤你了嗎?」
「你要是願意……」
我按住了見微, 非常非常認真地和她表達:
「見微, 這和你沒關系。」
「是我一直沒有找到想要成親的人,這些年我也相看過不少人, 他們看向我的目光, 是算計、佔有、欲望, 被他們看一眼,我都覺得難受,實在沒法想象嫁給他們, 和他們一起過日子。」
嫁人也好、不嫁人也罷,本身沒什麼對錯。
選擇而已。
就如這世上有的人在成為妻子、母親。
有的人,在成為自己。
都很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