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對父親表露過自己的想法,但我和小妹都看在眼裡。
很多時候我和小妹都無意間詢問過父親,但都被他一口回絕了。
現在我們更加覺得,與其讓父親與人偶過一輩子還不如和慶嫂搭伙過日子。
至少慶嫂是個活生生的人,有了她家裡還能增添一些煙火氣。
以後的生活兩人可以互相扶持,我和小妹絕對會孝順他們。
可父親不知道為什麼,隻要提到慶嫂,他要麼就是拒絕要麼就是發火。
父親那麼愛喝酒,最近又喜歡在網上胡亂買東西,身上缺點那麼多,慶嫂和他一起生活也是受罪。
久而久之,我和小妹也不再多嘴撮合他們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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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次父親在網上給我們買了一個人偶母親的事情,是真的嚇到我和小妹了。
自從我們和父親發生爭吵之後,他一直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
到了飯點也不出門,無論誰去敲門都不搭理。
我不得已找到慶嫂,希望她能勸勸父親,把那玩意扔了,擺在家裡真的很慘人。
慶嫂來的時候還拎了兩團臘肉,小妹熱情地道謝後雙手接了過來掛在廚房裡。
隨後她熟絡地拉著我的手,「妞,你放心,我肯定會好好勸一勸你爸的。」
「慶嫂,麻煩你了。如果能勸他去醫院檢查一下就更好了,我已經聯系好醫生了。」
慶嫂聽我這麼說,看我的眼神有些復雜。
「妞,你覺得你爹是精神出問題了?」
「慶嫂,這還不夠明顯嗎?他要不是腦子有問題,怎麼會在網上買這麼怪異的東西?」
慶嫂把我拉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臉上全是愁容。
「妞啊,你不知道,你爸真的很在乎你媽,他們年輕的時候克服了許多困難才走在一起。」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覺得父母隻不過是一對普通的夫妻罷了,甚至連恩愛都算不上。
而且當時父親明知母親身體不舒服還出去喝酒。
母親突發惡疾卻隻能自己在家等S。
我一想到這裡,心裡就堵得慌。
「慶嫂,你別騙我了,要不是因為我爸嗜酒,我媽也不至於……」
提到母親,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
我的淚水大顆大顆地連成串落在地上。
慶嫂抬起手將我臉上的淚水擦去,「妞,不哭了,你聽我和你細細講講,到時候你再考慮要不要原諒你爸爸。」
未等我有所回應,小妹已經坐了過來準備一起聽。
7
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上山下鄉插隊的知青。
父親是村子裡土生土長的泥腿子,可奈何二人還是看對了眼,於是暗生情緒。
父親自知自己配不上母親,從來不敢表明心意隻是遠遠跟著。
母親生的秀氣,一次上山挖豬食時被幾個心懷不軌的男人跟蹤。
幸好父親遠遠地跟著,他看見那幾個男人將母親圍了起來後拿起鐮刀就衝了過去。
母親嚇得瑟瑟發抖,父親和那幾個男人打了起來。
父親被揍得鼻青臉腫,最後他拿著手裡的鐮刀奮力一揮。
母親回過神來後拉起渾身顫抖、臉色蒼白的父親就跑了起來。
他們不知道要去哪裡,但腳下不敢停,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停下來。
跑到了鎮上也不敢停,馬不停蹄地向更遠的地方逃。
父親以為自己S了人,他不想拖累母親。
兩人在外躲了快半個多月,父親悄悄地瞞著母親跑回村子裡向領導自首。
父親前腳剛到村子,母親後腳就追了上來。
萬幸的是,父親砍傷的那個人活了下來。
最後父親被關起來改造了幾年才被放出來。
在這期間,母親一直在父親家裡照顧爺爺奶奶等著父親回來,為此甚至放棄了回到城裡的機會。
外公外婆給她寫了幾十封信催她回去,她隻回過一次信件,簡單交代了一下這邊發生的事情便沒有了下文。
母親在家裡排行老三,家裡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
外公外婆一度想由著她去算了,可仔細一想畢竟花費了精力和金錢把她養得那麼大,應該回去城裡在自己膝前盡孝的。
於是外公外婆心一橫,千裡迢迢來到這個偏僻的小村子裡抓人。
到了村子裡一看,父親家裡窮得叮當響,奶奶又常年臥病在床,她除了父親再沒有其他兒女。
外公外婆一怒之下打算綁也要把母親綁回去。
可母親鐵了心要等父親出來,甚至以S相逼。
外公外婆沒辦法,自己回了城裡,並和母親斷絕了關系,再沒有往來。
自此,直到母親S去,也沒有見過她的親生父母親一面。
我和小妹到現在也不知道外公外婆長得什麼樣。
隻要在母親面前一提到他們,母親就會淚流不止。
後來,我和小妹就不問了。
慶嫂喝了口水歇了一會。
我卻越聽越覺得母親戀愛腦,忿忿不平地說道,「這能代表什麼,隻能說明母親是個戀愛腦,又不是她逼著父親去砍傷人的,何苦把自己的後半輩子都搭進去了。」
小妹也在旁邊搭腔,「對啊,母親回到城裡明明會有更好的生活。而且兩人結婚後,父親對母親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就普普通通的尋常夫妻」
慶嫂把水咽下後張嘴說道,「那個時候的人根本不會考慮那麼多。再說,我還沒講完呢。」
8
父親改造了好幾年。
爺爺奶奶S的時候,都是母親一手操辦的。
母親吃過許多苦,有回冬夜裡去水田裡通水渠,不小心跌倒在了田裡。
從那次之後就落下了病根,再也無法生育,可她還沒有等到父親回來。
聽到這裡,我和小妹騰地站了起來。
「慶嫂,那我們?」
慶嫂輕嘆了一口氣,「不錯,你們是收養的。你們被發現時是在一片玉米地裡,睡在同一個襁褓裡,沒人知道你們真正的父母親是誰。」
我腦子猛地炸開來,可還是強迫自己冷靜地聽慶嫂說完。
「後來你父親改造好被放出來後回到了村子裡,但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母親,一直拒絕和她結婚,甚至用棍棒把她趕出了村子。」
「可你母親賴著不走,兩人最後隻好領了結婚證,把你們先收養了。結婚後,兩人過起了平常的日子。隻是你父親性格別扭,不知道如何對你母親好,但他心裡是有你母親的。」
慶嫂講完這漫長的回憶後進入了父親的臥室。
我恍恍惚惚地來到村子的小河邊哭了許久,直到小妹來勸我。
「姐,哭好了就回家吧。」
「哪裡還有家?」
「姐,爸還在家裡。」
我聽見這話頓了頓,抬手擦幹淨了眼淚。
跟著小妹一前一後走在回家的路上。
途中我竭力勸說著自己,血緣好像也不是那麼重要。
親生父母把我們拋棄在田地裡,沒有血緣關系的養父母卻精心竭力地把我們養大。
回想起來,這麼多年了,我都沒有和父親好好聊聊。
回到家中後,慶嫂已經離去。
父親已經坐在堂屋上的四方桌上喝起了小米粥。
看來,慶嫂的勸說是有效果的。
我和小妹默默地坐到父親身邊,他抬起頭來掃了我們一眼。
隨後父親又低下頭繼續喝起了粥,隻不過這次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慶嫂說得也對,人S不能復生,可是……」
我第一次看見父親落淚,他的淚珠滑落在粥碗裡。
「可是,我放不下她。如果那天不是我偏要出去喝酒,說不定她還有得救。我早就和她說過,我性格別扭,和我在一起她會受委屈,可這麼多年來,她還是不曾離去。我也以為她不會走,直到她S了,我到現在也不願意相信她已經回不來了。」
說完,父親又抹了抹臉上的淚,緩了一會兒後又繼續說道,「你不是聯系好精神病院的醫生了嗎?我可以跟你去一趟。」
對於父親答應去醫院這事,我和小妹都很意外。
得到父親肯定的回答後,我連忙帶著父親啟程,擔心他反悔。
9
市醫院精神科的李醫生在檢查完父親的精神狀態後,單獨把我叫了進去。
他初步診斷父親是因為受到喪偶的沉痛打擊後,在精神方面出現了一些問題。
目前是表現為缺乏安全感,重度依賴家人,其中瘋狂購物就是在心理滿足感的一種方式。
購買人偶也是因為想找一個心裡寄託,如果任由其發展下去,到最後會分不清現實和幻境。
李醫生最後一句話語氣有些加重,「總而言之,還是你們作為晚輩地對他關心不夠。」
自從我和小妹有了工作以後,確實很少回家看他。
一來是因為母親去世的原因,我對他還有所怨恨。
二來是我的工作在市裡,回一趟村子確實不太方便,再加最近是我事業的上升期,經常忙得腳打後腦勺。
小妹雖然在村子旁的飼料廠裡上班,可她做的也是流水線的工作。
偶爾需要早晚班輪著上,經常請假回家也會惹她的領導不高興。
我們各有各的難處,哪能隨時回家呢。
可竟然李醫生都這麼說了,再怎麼樣都不能把父親自己一個人放在眼裡了。
思來想去,我還是決定把之前的一居室退掉。
然後在市區租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把父親接來身邊住。
一開始他不同意,擔心自己不習慣城市裡的生活。
好說歹說,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總算是願意前往。
剛開始的一個月,父親沒有在網上買過一件東西。
甚至有時看我工作太累,還會早起給我做早點和晚飯。
我有時甚至感覺到之前的那個父親好像又回來了。
快一個月的時間裡,我都沉浸在父慈子孝的幸福生活裡。
但好景不長,不多久父親又開始在網上瘋狂買東西。
一天我下晚班回家,看著門口處堆成小山一樣的紙盒子陷入了沉思。
打開門,看到父親正坐在小凳子上拆快遞。
我看著他愉悅的背影,並沒有掃他對我興。
「爸,怎麼又買了這麼些東西?」
他回頭看見我,開心地說,「我給你和妹妹買了許多東西,你看,有冬天穿的棉袄還有厚襪子。還有你那小電車上的擋風棉被也太舊了,我就給你買了一個新的。你妹子工資少,一件棉衣穿了好幾年也不見換,我這次趁著商家搞活動給他買了三件。」
我內心五味雜陳,但唯獨沒有埋怨他。
我也沒有責怪他,隻是悄悄將父親最近出現的這個症狀又發給了李醫生。
不一會兒,收到了李醫生的回復。
他說,「如果買東西沒有影響到你們正常生活的話,就隨他去吧,這樣他的心裡也能舒服些。」
我暗自點了點頭,算了,隻要爸開心,其他的就隨他吧。
況且他這是生病了,我不應該對他這麼苛刻。
與李醫生溝通完後,我回到客廳收拾快遞盒子。
父親一邊拿著手裡買給妹子的棉衣,一邊嘖嘖感嘆,「這件質量不錯,二妞冬天晚上回家的時候不會凍著了。」
接著又拿起另一件掂量掂量,皺著眉頭說,「這件不行,我得給他退回去,然後再給商家補個差評,這不是糊弄人嘛。」
我也在旁邊為他抱不平,「這料子也太差了,必須得給他差評!」
還有一件款式比較老的袄子,他拿起撫摸了許久,遲遲沒有說話。
我心裡大概也猜到了他是買給誰的。
「爸,需要我幫你拿給慶嫂嗎?」
父親不好意思地迅速把那件衣服裝了起來,「算了算了,以後有時間我再自己拿給她吧。」
接著他又補充道,「但我先聲明啊,我隻是為了感謝她這些年對我們的幫助,並沒有其他意思。」
我對著他笑笑,「隨你怎麼說。」
10
這段時間,父親成天往家拿快遞。
但這些快遞沒有一樣東西是自己的,全是給我和妹妹買的。
這次,他竟然買了一隻中華田園犬的幼崽回來。
我有些不太高興,「爸,你知道的我上班忙,每天早出晚歸,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它。」
父親像抱著小孩一樣抱著那條軟軟糯糯的小狗。
「沒事,我整天闲著,我來照顧它。你看它多乖啊,根本不會亂撒亂尿。等以後我走了,它也能和你做個伴。」
「爸,難道你還想回鄉下住嗎?」
父親怔愣了一會兒,「當然了,我不可能永遠住你這啊。」
「怎麼可能,我以後會買自己的房子,就算真正在市裡扎下了根,你以後就跟著我享福吧。」
父親笑了起來,「好好好,還是你最有出息。」
半年後,父親回到了老家。
他說他收拾一下老家的東西然後就來城裡和我長住。
我也放心地讓他自己回去了,囑咐他快去快回,老家的東西該扔的扔,該丟的就丟了,不要舍不得。
他看著我露出慈祥的笑容並點點頭。
兩天後,我接到了隔壁慶嫂的電話。
「張家大閨女,你爸沒了。」
我聽見這話,愣在原地,周圍空氣仿佛靜止,一陣耳鳴充斥著腦袋。
我強撐著精神給領導請完假後馬不停蹄地趕回老家。
先我一步到家的小妹早已跪伏在地上哭成了淚人。
我忍著淚水走到父親的屍體旁邊,看到他的脖子上有道勒痕。
父親是上吊S的,結實的繩子系在了房子的主梁上。
堂屋的四方桌上擺放著一封父親的絕筆信,我看了一眼內容後撲通一聲癱坐在了地上。
父親說,他永遠放不下母親。
每活著的一天都是對他的煎熬。
這一次他打算追尋母親一起去了。
我哭得泣不成聲,原來父親活得這麼痛苦。
也許在這期間,他也嘗試過無數種拯救自己的辦法,可惜都失敗了,不然也不會選擇這條路。
這時慶嫂走了過來,她的雙眼紅腫,可見也是哭了許久。
她哆哆嗦嗦地從自己口袋裡拿出了兩張銀行卡。
「閨女,這是你爹頭一天拿給我替他保管的積蓄。一張是你的,一張是你妹子的。裡面各有十萬塊錢,也算是你爸最後留給你們的東西了。」
她抹了抹眼淚繼續說著,「這事也怪我,要是我早點發現你爸的不對勁,也許可以救他一命。可惜是我太笨了。」
我接過銀行卡,更加泣不成聲,「慶嫂,這不怪你。」
我和小妹強忍著悲痛處理完了父親的後事。
小妹辭掉飼料廠的工作和我一起回到市裡。
我給她報了一個財務班,希望她可以以此安身立命。
慶嫂無兒無女,年邁以後我將她接過來和我與小妹一起住。
也許,這也是父親所希望的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