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娘子,您卻確實是有孕了。」
「隻是,您這孕可比方才那位宋小娘子的孕,兇險得多。」
我遂輕笑一聲:「我的,保得住嗎?」
大夫搖頭:「保得住,但,難生下。」
「除非您能解了這鬱疾,否則,難產。孩子事小,若是您有性命之憂,則因小失大。」
我還是淺笑,寬慰般的:「若落此胎,我可還能再孕?」
「引產再傷身心,亦是很難。我勸您再看一家,您脈象兇險,積鬱已久,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大夫說完,竟將一錠金,退還給了我。
我慌張地看著眼前的金子,急急地要將它推回。
大夫卻,怎麼都不願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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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河燈恹恹,我失神地自言自語了許久。
「爹,宋家還能有後,您聽到了嗎?」
「女兒不肖,把你們都拋下了。」
「爹,你說歲歲這個名字好不好?」
「歲歲平安,如果是男孩,我一定會教他做個好男兒,護衛邊疆。如果是女孩,我也要教
她紅纓槍,女子如何不如男呢?」
「阿爹,我一定要將歲歲生下來,否則,我們宋家,可能就要絕後了。」
我一定,要將歲歲生下來。
那日,我回得很晚。
梨昭院外,封雍正躺在我的貴妃榻上,仰頭寂寂望著當頭月。
我的腳步聲驚擾到他,他看向我的眼神,少有的慌亂。
「你去哪了?這麼晚才回?」封雍起身,卻遲遲未朝我走來。
「祭父。」我淡淡道:「早同你說了。」
我在等著他告知我,宋嬌之事。
若他告訴我,宋嬌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我就告訴他,他要當父親了。
若他告訴我,宋嬌尚未過門,就有了他的孩子,我便S了他。
男子的淵袖朝我遞過幾分,皎月之下,封雍的面龐如往般英朗,甚至更因點點垂喪之色,讓我——
想主動靠近。
可良久,我二人,皆不動寸步。
「宋宋。」封雍低頭,微不可聞道:「宋宋,我可能——」
「宋表妹有孕了,是你的嗎?」我笑吟著,打斷了他。
不待他答,我搖向身後,不遠之處,洗月之下,一把紅纓槍正與月相對。
「你怎麼?你如何知她有身孕?」
他的腳步聲與疑惑同時從我身後傳來。
我輕起那把鏽槍。
這把槍,經了雨蝕風打,已鏽得割手。
憑憶,我使紅纓槍凌空飛作,將槍頭橫指著當朝丞相。
「雍之,隻要你告訴我,這個孩子,不是你的。」
「隻要你告訴我,這個孩子,不是你封雍的。」
「她如今無名無分,暫居府中,為什麼會有個孩子?」
我的喊聲逐漸悽厲,我,控制不住。
紅纓槍在我手中無辜墜地。
而封雍,卻始終隻是倉皇失措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就是他的孩子罷。
9.
封雍走了,被我趕走了。
他走之後,我衝進寢室,翻出了所有他畫的“宋宋”。
恨,我真的好恨。
我恨父親謀逆,枉送將府千餘人性命。
我恨父親讓我蒙上這帶罪之身,身為丞相夫人,卻再不敢以真面目在外行走。
我恨我不能恨父親,恨我還得謹記獄中他的遺言,為將府留後。
那日黢黑獄中,父親枷鎖在項,他的遺言,成了我此生難棄的鬱疾。
父親被賜鸩酒之前,抓過我的手腕,竊聲狠言:
「昭兒,你要生下封雍的孩子,為我們將府報仇。」
「我功高蓋主,皇上要除我,封雍知其心意,為獻寵,他撺掇百官遞的折子!」
「你要為將府留後,不論是為了復仇,還是留下你爹我的子孫,宋宋,我知道你恨父親不讓你上戰場,把你獻給了封雍......」
「可是爹養的你啊!你是咱們宋府的人!這輩子都是!這是爹最後的心願,你一定要記著,不要讓咱們世代為將的宋家,絕後。」
其實那時,封雍就在牢廊盡頭等我。
我的阿爹不知道,早在我嫁往丞相府之前,我就意外在他書房之外聽得他與哥哥密謀反事。
封雍沒有遞折子,而是將門下官員的折子交予我看。
「就算我如今攔下來,不日,亦會有成百上千的官員上奏。隻是皇上欲借我平民出身,扶寒門勢力,執意使我行此舉。」
「可我不能,宋宋,我會暫且攔下來。」
「宋宋,經我調查,你爹想推翻這皇朝,早不是一日兩日,你可知此事?」
一年前的那日,我在封雍的詰問下,像叛國賊一般抖著跪倒。
「不知道,雍之,我什麼都不知道。」
其實,我從始至終都知道。
我甚至隱晦地問過父親,被他厲聲斥責,被囚禁了整整一月。
我一直在等,我不敢再問,我一直在等,等父親放手那天。
這樣,我就能當父親從未有過謀逆之舉。
自嫁到相府,我愈來愈不願使紅纓槍。
我害怕,這不是保家衛國的槍。
將府被滅門後,我甚至因為羞愧,不敢再面對封雍。
可封雍卻對我越來越好,說從此,他就是我的依靠。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
為什麼,他也背叛了我?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個個都騙我,騙我......」
「我有罪,罪都在我。他們都沒錯,錯都在我。罪人,我早該同宋府一起下地獄......」
我不顧喜梅的阻攔,將張張畫都撕碎了。
火盆炎炎,畫中人飄作灰燼。
那是我執著了三年的假象。
宋宋,雍之。
10.
燒了所有封雍畫下的畫,我蜷縮在錦被中,覺得自己變得很小很小。
我早不再是那個將門功臣之女,甚至,是真正意義上的罪人。
封雍既有了孩子,歲歲就不必再淌這趟渾水。
隻要我離開了相府,歲歲,完全可以有一個全新的身份。
我,還在等一個契機,把我推離相府的契機。
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正巧,宋嬌來了我的院子。
聽喜梅說,她不敢進寢室擾了我,在院外站了整整一晨。
「夫人,要宋姑娘進來嗎?」喜梅有幾分埋怨道:「我給她搬椅子,她也要站著。等相爺回來,哪裡來的嘴說清?」
喜梅不知道她如今腹中有個孩子,若是知道,肯定要嚇壞了。
宋嬌竟然將她的孩子,當做和我爭的工具?
果不其然,我甫一出房門,她在那梨花樹下暈暈倒下。
身嬌體弱,我見猶憐。
喜梅大驚失色,我卻慢悠悠地朝宋嬌走去。
「需不需要嫂嫂給你請個大夫把脈?」
我想,她不就是想將孕事昭之於眾?
那便,依這位宋宋。
11.
烏雲蔽月,今日封雍回來之時,府中下人神色莫辨。
我偏坐在書嬌閣的榻上,同床上的宋嬌說著體己話,扮演著好嫂嫂的角色。
男子大步流星而入,鏗鏘有力,是相府之主的步調。
宋嬌撇下我,歪頭喚我身後之人:「雍郎,嫂嫂知道我們的事了。」
我沒有回頭,凝神審查著宋嬌那張與我生得極為相似的面龐。
她的臉上紅雲朵朵。
不像我,慘白的病體。
「宋宋。」封雍在喚誰呢?
「雍郎。」宋嬌語氣腼腆地回應。
我終於起身,連招呼都不想同封雍打,垂頭擦過他,眼看就要路過那雙暗金紋黑靴,卻被他狠狠攥住腕子。
男主咬牙切齒之音傳來:
「為何請大夫,為何要昭之於眾?同為女子,你怎這麼不顧及宋嬌清白?」
我低頭,瞥了眼封雍那隻青筋突起的手,側仰下巴。
封雍的眉厲而深,身姿高大威嚴,像遙不可及的遠山,如此一位青年丞相。
這三年,這位丞相眉下那雙看向我的眸,卻從來都是少年氣。
今日,那絲少年氣蕩然無存。
他這麼疾言厲色地對我,我卻柔柔對他一笑,大度和氣:
「有什麼不清白?相君不是早就同我說過要納表妹?」
男子聞言,眉目驟緊,但倏然又盡顯溫色。
我乘機掙開了他的掌。
書嬌閣梨香氤氲,我回頭望向正同封雍深情對視的宋嬌。
不必看封雍的眼睛。
那雙眼中的星辰繁光,本就不屬我。
深吸一口氣,我恍惚地摸上自己的臉。
「我去別院待些時日,你同表妹之婚事,我就不操持了。」
男子之音來自身後,縹緲若夢:「等我。」
封雍,沒有追上來。
書嬌閣外的下人們喜不自勝,他們的主子出頭了,見我睇著,登時斂了笑。
12.
我在梨昭院的貴妃榻上候了他一整夜,梨花很香,夾著藥味。
月將隱,我瞻視著夜幕上作別的嬋娟,放下了手中的紅纓槍:
「雍郎,從此千裡,不再相擾。」
「一生一世,合心雙人。你負了昭昭,可昭昭,舍不得用紅纓槍刺你心口。」
我要去往千裡之外隱居,或許能尋到世外桃源,將歲歲撫養長大。
13.
六年後,京城相府。
封雍又夢到了宋昭。
整整六年,他找了她六年,每次夢醒,他都要畫下她的肖像。
他怕自己忘了宋昭的模樣,再也尋不到她。
幸而有宋嬌這張臉,偶然看向她,他又能想起來不少。
昨夜封雍遭噩夢,今日,他告假歇於府中書房。
書房之內,男子在漆案後描畫,一位容貌殊麗的女子在不遠之處繡著荷包。
他將宋嬌的眉目改得飛揚,唇角點上戲謔之味。
畫中女子冶麗矯姿,紅絲束發,素手之下,攥著一把紅纓槍。
陰光之內,封雍睹著畫中人,無端端發痴:
「就因為那夜我沒去,你就此生不願見我?」
不遠之處的宋嬌聞言,通體冰冷。她極力忍著,朝男子淺吟走來:
「雍郎,我一直在呢。」
可封雍卻沒搭理她,嘴中還在碎碎念叨:
「我找了你六年,你到底去了哪?」
「隻要你回來,你便會明白,我從來沒背棄誓言。」
「宋宋,一生一世,合心雙人,你就這麼恨我?六年了,你都不來見我一面。」
「我從來沒碰過她。我不該為了宋嬌的清白騙你,我知錯了,宋宋。」
宋嬌往書案後的男子走去,柔夷顫送向男子振慄不止的臂,卻被他輕易閃開了。
書房外,春光正媚。
封雍踱往梨昭院,曬好畫,在貴妃榻蜷縮入眠。
14.
十五年,於封雍,好似大夢一場。
十五年前,京中曾有句謠:
京城出將才,宋女舞紅槍。
封雍遠在鄉野之時,宋昭的畫像便在書院秘傳。
他告誡那些好她美色的同門:「女子舞刀弄槍,於這世道難容。」
背過他們,他卻暗賣自己的字,將宋昭的畫都買了回來。
宋昭,是他少時夜間難眠之時的綺色遐思。
可他和她,終歸是天上地下。
宋嬌表妹的出現,讓年少氣盛的他,情絲牽著了人。
宋嬌,同那畫中執紅纓槍的女子,生得太像。
他對表妹移情了。
可真正談婚論嫁之時,他卻發覺,自己做不到。
他以母親作為借口,負了宋嬌,向來以清正君子行事的他,在此事上,做了徹頭徹尾的小人。
宋嬌的孩子,他也不知道是誰的,他不在意,他隻知道自己能幫她,就幫她。
等納了宋嬌,他就將她送回老家,屆時,他會把真相都告訴宋昭。
這是兩全之策。
他隻與宋昭相守,宋嬌的清白也在。
直到,他匆匆前往別院,那裡人去樓空,徒剩一張和離書。
15.
男主從貴妃塌上醒來,恍然見到一女子的背影,正在暈暈斜陽下把磨著不遠處的紅纓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