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到頭也沒幾次出來逛街的時候,難得出來一次竟還能撞上柳觀沙和他的未婚妻。
楊青禾被眾多小姐妹簇擁著,嬉笑挑選著首飾,柳觀沙闲闲坐在一邊,支著下巴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麼。
有人看到我進來了,推了推楊青禾和其他人的手臂,擠眉弄眼著衝我這邊打了個眼色,剛剛還熱鬧的大堂倏地一靜,數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了我。
「那就是安王的伴讀?」
「確實漂亮,安王不會真喜歡她吧,聽說沒少為了她和人打架。」
「安王那樣的人竟然也會打架?」
「那又如何,正妃的位子還不是我們青禾的,她家世比不上,聽說還是個結巴,別說正妃,側妃都不一定輪得上她。」
她們議論的聲音並沒有避著我,眼神直勾勾地,生怕我注意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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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心裡清楚,柳觀沙是滿意這樁親事的,並非出於喜愛,而是楊青禾的家世對他而言是一大助力。
楊家幾代忠良,楊青禾又是嫡長女,怎麼看也比我這個三品文官的女兒有用得多。
身為皇子,無論他想不想,總歸會被牽扯進爭鬥之中。
別人總說他為我打架是意氣用事之人,實際他比誰都心思沉穩。
最初我並不是他的伴讀,而是跟著五公主入宮的。他跟人打的那幾架,不僅讓欺負我的人都受到了懲罰,也給自己爭了個仁義良善的評價,後來他再將我要去當伴讀時便順理成章。
這也是我能輕易放棄這段關系的原因。
他一直是清醒的,他有規劃有目標,而我,並沒有重要到讓他可以無所顧忌的程度。
楊青禾被她們擁著,氣定神闲地望著我,嘴角始終保持著端莊的微笑,她慢悠悠地揮手打斷了其他人的議論。
「這不是殷妹妹嗎,也來挑首飾嗎,怎麼站著不進來。」
我有點不想進去,尤其在看到柳觀沙也回過神,起身往這走的時候。
這場面我應付不來,也疲於應付。
正當我猶豫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扶著我的肩膀,輕輕把我推進了大門。
明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堵在門口做什麼。」
商奉秋身著寶藍色錦袍,高束著馬尾,眸若清泉,耀眼極了,他一手幫我打著簾子,一手搭在我肩上,微微彎著身體傾向我,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灑落在他卷翹的睫毛上,金燦燦的,映著他溫柔的眉眼,比滿室的黃金珠寶還要好看。
「怎麼走哪都能遇到想當你姐姐的人。」他眯著眼睛仔細看了看,忽然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這個確實該喊你妹妹。」
楊青禾的臉色難看了起來。
她以為商奉秋這是在擠兌她迫不及待要給未來夫婿找小老婆。
商奉秋手指點點我的肩膀,「你不是把柳觀沙當哥哥嗎,那這位該喊什麼知道嗎?」
我頓時福至心靈,語氣都開朗了幾分,難得沒怎麼磕巴地喊了出來。
「嫂嫂!」
話音一落,楊青禾表情變了幾變,最終神色復雜怪異地瞅著我們,而旁邊的柳觀沙,莫名白了臉。
6
我跟著商奉秋上了二樓。
本來也隻是想挑兩件新首飾,結果遇到這種尷尬場面,興致全沒了。
一樓肯定是待不下去,隻能在二樓看看。
可我不理解,商奉秋老跟著我做什麼。
跟就跟,還興致勃勃地拿各種飾品放我頭上對比。
在他又一次試圖往我頭上簪小蝴蝶的時候,我皺著眉目光控訴地看著他。
他彎下腰,湊近了明知故問。
「怎麼了?」
看我不說話,他故意又把金色的小蝴蝶簪在我的發髻上,輕聲哄道,「你不說出來我可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想聽你說話,說慢點也沒關系。」
我抿著嘴,忽然有些難過。
因為結巴,我很討厭跟人說話,但不代表我不想說。
柳觀沙顧忌著我心情,連伶牙俐齒的侍從都換成了老成寡言的,我知道他出發點是好的,可他越是這樣就越像在提醒我和別人的不同。
他和我在一起時總是自顧自地說話也從不介意我沉默應對,可我是想說的,我想回應他分享的日常,我想告訴他每次收到驚喜時的心情,我也想隻為了應景就隨口說些沒什麼意義的廢話。
但我很快就意識到,他對我並沒有這樣的期望。
多可怕,他小心翼翼地護著我,卻並不期待我能主動說話。
他不會鼓勵我說出來,也不會讓我嘗試,他一直在盡所有的努力去創造讓我不用說話的環境,久而久之,我也真的就放棄嘗試了,因為並沒有人想聽。
他不止一次摸著我的頭,說我是冷美人,就算不愛說話也是最招人喜歡的。
好像在安慰我,可我並沒有覺得被安慰到。
我有些恍惚。
除了父母,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遇到有人不帶惡意地說,想聽我多說話。
商奉秋還在滔滔不絕,他伸手在我眼前揮了揮。
「你看我話這麼多,你話這麼少,我們真是天生一對。」
?
我迅速從恍惚中抽離。
「亂,亂說,誰,跟,跟你,天……」
我磕磕絆絆地說不出完整的話,急得汗都出來了,這才發現,商奉秋早就閉了嘴,彎著笑眼耐心地在等我說完這句話。
「天什麼?」
為了遷就我的視線,他始終保持著彎腰的姿勢,我不用費力就能輕易地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裡,清晰地映著我的身影。
四目相對間,急躁的心好像被一陣舒爽的風給吹平整了。
我看著他,迷迷糊糊地說完了後半句。
「天生一對。」
他笑了起來,笑容明朗得宛若眾星高耀。
「嗯,天生一對。」
7
回到府上的時候,柳觀沙果然早早等著我了。
他手上拎著埋在院子裡的那件嫁衣,已經被我剪得破破爛爛,沾染了泥土,被風一吹簌簌落了一地的土灰。
走近了才發現,他的手上也髒兮兮的,指甲縫裡都嵌著黢黑的土。
柳觀沙紅著眼,怔愣地看了我半晌,攥著嫁衣的手指越收越緊,聲音卻細微得像在哄容易受驚的鳥雀。
「怎麼把嫁衣剪了,這不是繡得挺好嗎?」
「不喜歡嗎?那我畫個新的花樣,這次我來繡,不用你動手。」
他總是氣定神闲的,印象裡他最慌亂的模樣,還是在初見的時候。
我剛入宮給五公主當伴讀,因為結巴被人嘲笑,躲在假山後面偷偷掉眼淚。
柳觀沙當時正在假山上攀爬玩耍,聽到動靜,一手扒著山石,一腳踩著石塊,整個人斜斜地掛在假山上,就那樣探頭往山石後面瞅。
我被他突然出現驚著了,仰頭看他。
山石和牆壁之間不算寬大的間隙被他掛在上面的身軀滿滿當當地覆蓋住,也許是仰視的原因,那一刻的他在我眼裡像巨人一樣高大,高大到可以遮蔽住整個世界。
他的高大沒有撐多久,看到我的眼淚時他明顯慌了神,手足無措地想要來安慰我,卻忘了自己還扒著假山,頓時失重摔在了我面前。
也隻有那次,而認識以後,我看到的他都是遊刃有餘的,做的每件事都是有目的的。
他和朋友闲聊說的那些話、偏寵花魁去搶風頭,無非是想保護我,讓楊青禾把注意力放在花魁身上。
所以我對他並沒有太多的怨氣,他確實在護著我。
隻是忘了我是個有感情的人。
從我成了他的伴讀日日跟在他身後起,他便時時叮囑我不要離他太遠,不然被欺負了沒人能幫我。於是我這一跟就跟了 7 年,他早就習慣把我當成所有物,也早習慣替我做一切決定了。
他沒辦法拒絕能給他帶來極大助力的親事,但他規劃的未來裡有我,那就隻能不斷調整我在他計劃裡的位置。他所謂的保護,就是看著我處在難堪的環境,被人笑話。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考慮過我的心情,也沒考慮過我的意願。
那些奚落的話未必沒有說中他心坎。
「實在不行就當側妃,總不會委屈了她。」
按他的想法,隻要他對我好就不會委屈我,可他根本沒想過我願不願意。
我長久的沉默終於讓柳觀沙慌了神。
他想碰我,伸出手看到手上髒兮兮的泥土又頓住了動作,無力地垂落下去,聲音低落。
「如晝,說話好嗎。」
好稀奇,他終於想要聽我說話了。
我忍不住嘆氣,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出那個被他忽略了的現實。
「隻有,正妃,能穿,紅色。」
所以這件嫁衣早就沒了意義。
柳觀沙垂手站在原地,失神地盯著已經拖在地面上的嫁衣愣了很久,最終什麼也沒說,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8
今年秋獵的時候,爹知道我喜歡騎馬射箭,便把我也捎帶上了。
剛從營帳裡出來,就看到商奉秋牽著馬過來。
「要不要去騎兩圈。」
他今天穿了身暗紅色的騎裝,襯得人格外挺拔瀟灑。
我跟著商奉秋在馬場上跑了兩圈,又被他引著,帶進了林子裡。
「商,商商……」我想喊他,一急又磕巴起來。
他勒住韁繩,笑著放緩了速度。
「叫這麼親密啊,多羞人啊。」
「不過我覺得商商沒有秋秋好聽,你叫我秋秋吧。」
我咬了咬唇,感覺耳朵熱熱的,惱羞成怒地揮著鞭子在他的馬屁股上抽了下,看他猝不及防被馬兒帶得蹿了出去,沒忍住笑出了聲。
好一會兒他才慢悠悠地從前頭打馬繞回來,滿是怨念地看著我,從懷裡掏出個錦盒子扔給了我。
我好奇地打開盒子,裡面紅錦鋪襯著,中間放置著一對蝴蝶簪,繁復鏤空的蝴蝶翅膀豎立著,在風中微微顫動,栩栩如生。
「這麼久了,總算找到機會賠給你這簪子了。」
「賠?」我抓住了關鍵信息。
商奉秋笑道,「你剛入宮那會兒,我弄丟了你的蝴蝶簪,說要賠你一對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