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按啟國的歷法,入了臘月,就要過年了。
我們從頭到腳都新制了套紅衣袍,畫屏怕我受寒,又在大氅裡縫了整條白狐的皮,露出些許絨毛,甚是好看。
沒有紅紙,便用剩下的紅布剪了窗花和春紅,畫屏在上聯寫道「室雅人和」,下聯被桑吉用剛學來的字歪歪扭扭地寫上「平平安安」。
我題了橫批「知足常樂」。
貼在帳上,紅白相襯,稍顯怪異。
怪異就怪異,是這帳篷不好看,定不是我的春紅的問題。
我又讓桑吉去討了口鍋,支在帳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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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要吃餃子的。
挑水和面剁餡,我和畫屏細細地捏著餃子,桑吉在賬外將一鍋水燒得滾滾的。
餃子像是水裡的魚一般,一個個浮上來,露著白肚皮。
玬國沒有過年這一說法,許是新奇,不少人圍著我們看。
我卻倒吸了口涼氣,生怕他們用那滾水潑我。
拔列灼從人群中走出來,向鍋下添了幾支柴。
我將餃子撈出鍋,遞給他。
「這是餃子,啟國的吃食,你分給大伙嘗嘗吧。」
他唇角輕輕勾起,端起走近人群,卻沒有人敢上前嘗上一嘗。
怕我下毒嗎?
好心情頓時無了,我抓著畫屏回了營帳。
他們不吃,自己吃。
我塞了滿嘴的餃子,羊肉餡滲出的油燙得我直吸冷氣,肉多了些,鹽少了些,遠沒有阿娘做得好吃。
「你們啟國的吃食,倒是有些花樣。」
拔列灼在門前站著,手裡提著空碗。
「你犯不上特意登門來挖苦我。」
他眸光幽深了幾分,慢悠悠地說道:「你再做些餃子吧,我沒吃夠。」
奇怪,他怎麼不擔心我下毒。
既然他沒吃夠,我就多多地做。
不放鹽,滿是羊肉的膻氣,權當報仇了。
可他好似沒長舌頭,這麼難吃的餃子還能吃滿滿一鍑,一連吃了八天還不膩。
莫不是假意說想吃餃子,實則是來督察他的衣裳是否做完了?
我趕緊把擱置到一旁的冬衣趕工,終於在春日來臨之際完工了。
隻是他拿了衣裳,還是日日來。
橫眉冷對、耀武揚威,然後在我的床上睡覺。
唯一的好處是睡在他的臂彎裡,半夜不會再冷醒。
知足常樂。
12
地上鋪滿一層薄薄的青草時,草原上開了比武大會。
大王坐在中間,直對著比武場,拔列灼坐側邊,我坐在他的身後。
不能丟啟國的臉,我忍住了一次次的歡呼,強裝出端莊的模樣。
日頭漸漸西斜,大王帶著大半的人都去了篝火旁,隻有零星幾人圍在比武場四周喝酒。
我坐得屁股生疼,便挽起桑吉退了席,畫屏不肯走,她惦記著桌上的果子。
這個時節,果子可不常見。
燒起的篝火有一人高,層層的熱氣撲面而來,比帳中的炭火暖多了,我竟擔心會將頭發烤焦。
「桑吉,你去叫畫屏來,看他們打架有什麼趣,一會這邊要唱歌跳舞呢。」
桑吉拎起裙角跑開了,翻飛的裙袍像是濃烈豔麗的秋海棠。
海棠是我最喜歡的花,花葉相襯,嬌嫩柔媚,蒼翠欲滴,卻在頃刻間凋敗。
不久她哭喊著:「姐姐,姐姐!快過來!出事了!」
我趕去,畫屏正被一個男子抓住胳膊胡亂拉扯著,她奮力掙扎,卻難以掙脫,桑吉上前阻攔,被一個巴掌打翻在地。
那男子是烏勒吉,剛剛比武場上見過的。
我衝上前去,拎起桌上的琉璃瓶砸了他的頭,將畫屏牢牢地護在身後。
他正欲揮拳打我,在認清我的面容之後停住了空中的手,眼裡滿是陰狠,像求食的貪狼。
他向拔列灼嘰裡咕嚕了一通。
我問桑吉他說了什麼,桑吉告訴我,「他想要畫屏姐姐做他的女奴。」
拔列灼點了頭。
「拔列灼!畫屏是我帶來的,一直跟在我身邊,你沒權力替她做主!」
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緩緩地說:「你砸了烏勒吉的頭,送他個女奴作賠,也是應當。」
「是他對畫屏無理在先,憑什麼要我們來賠?!若是要賠,便拿我的命賠,不許動畫屏!」
我拔下頭上的簪子,抵在脖頸上,簪子的尖刺進我的肉裡,一縷血絲緩緩流進領口。
他眸光驟然縮了一下,又瞬間恢復平常。
「你以為一個啟國人的命,能威脅到我嗎?」
在玬國,我不配有名諱,隻叫啟國人,背負著兩國數十年的仇恨。
每日守在鍋邊吃餃子的拔列灼也是假的,我不過是給他逗悶子取樂的鳥,半分真心都換不到。
「拔列灼,你如此種種,不就是蹂躪我的尊嚴,想看我、看啟國對你俯首帖耳嗎。
我求你,你覺得是謝憬求你也好,是啟國服你也罷,求你給畫屏個公道,放過她。」
我雙膝跪地,眼淚長流。
他的眼中沒有半分情緒,空空地望著我。
13
我閉門不出,畫屏也是。
我們都厭透了這個地方。
知足卻不能常樂,隨遇難安。
畫屏時常安慰我,說蕭將軍運籌帷幄,行兵如神,定能將玬國踏平。
沒了玬國,我們就能回家了,不必挨雪球的打,也不必給人下跪。
畫屏還是太單純。
可能是我觸動了上天,春夏之交,他們惹怒了草原神。
我不知草原神是什麼,隻見他們惶恐萬分,一個個地倒下,我便知曉了,是瘟疫。
真是老天顯靈。
巫醫臉上塗著幾道血,披著五彩的布條,渾身綴滿鈴鐺,四處載歌載舞做法事。
我叮囑桑吉,取水時一定避開人群,平日不要出門,在帳中便是安全的。
為時已晚,桑吉也開始咳嗽。
我將啟國陪嫁來的書箱子翻了遍,終於找出了本《本草經》,翻了幾篇方子,可症狀和藥量實在難懂,草藥也無處尋。
畫屏溜去邊境尋郎中,將鞋都跑爛了,卻空手而歸。
「姑娘,我今日去見了,邊境之地貧瘠得很,連草都沒長幾棵,哪有什麼採藥郎中啊。」
「你再去找找,莫不是找錯了地方。」
桑吉強忍住咳:「姐姐,不用讓畫屏姐姐勞累了,上次的郎中是大皇子派人去啟國捆來的,尋不見的。」
是呢,病的時候是寒冬,哪有什麼草藥,哪有採藥郎中。
我揣起藥方去找拔列灼,我已經一個月不曾與他見面了。
他見了我,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微微揚起嘴角說:「你怎麼來了。」
我無視他的話。
「這不是草原神發怒,是瘟疫。巫醫不頂用的,要找郎中來。」
我將袖子裡的藥方子抽出來,展開在他面前。
「這是我翻了醫書找的方子,不見得對症,但這藥材基本相同,你先派人去籌備著吧。」
「若是不好求得,便說是我病了,縱使皇帝不允,我父王也會幫你的。」
說罷,我轉身離開了他的營帳。
14
沒想到蕭逸送來了藥材。
他沉默良久,看著我緩緩吐出四個字:「郡主瘦了」。
隻這一句,我的眼淚差點湧出來。
他還帶來了許多消息:
皇帝駕崩,太子登基,父王早歸心太子,備受重用。
新帝機敏決斷,提拔了蕭逸,官復原職。
又派他趁送藥之機前來打探,待他歸京,出兵攻打玬國。
還有,自我走後,阿娘日日憂心,早病倒了。
他勸我不必擔心記掛,待他攻下定陽,便能接我回京,闔家團圓。
我隻當他在哄我。
父王再受重用,皇帝也不會因我而對玬國妥協,若是兩軍交戰,玬國定會S了我祭旗。
他帶來的郎中給我診了脈,說我已有兩個月身孕。
我讓郎中將此事瞞住,不可告知任何人。
巫醫在我眼前跳了三個月,也沒瞧明白的病,郎中輕輕一搭便知曉了。
拔列灼,玬國愚昧至此,你有什麼好驕傲的呢。
蕭逸借著送藥的由頭,走遍了玬國大大小小的部族,也大致推算出了玬國所剩的人馬。
玬國人都討厭我,說啟國人最是陰險狡猾,矯飾虛偽。
如今瞧來確實是這樣,看似友好的雪中送炭,背地裡卻籌謀著如何將其悉數誅S。
拔列灼將蕭逸關押起來,他們交手數次,他深知蕭逸熟悉了地形,放他回去便是禍患。
我卻在半夜偷偷將他放走了,送他快馬,又給他指了路。
臨行前,他望著月亮忍聲說:「我日日都盼著能再見到郡主,卻沒想過再見會是這般情形。」
「若知郡主會這般受罪,當日就算敲暈了郡主,也要帶你走……和我走吧。」
如今,我已明白他的情意。
「蕭將軍不必自責。我如今身子弱,又有身孕,一路勞頓,怕是會要了命了。
還勞煩蕭將軍回京後,隻說我一切安康,莫要讓家中掛心。」
他輕輕地「嗯」了聲。
「蕭將軍。幼時我家門前有一個小乞丐……」
「是我。」
他雖是抬著頭,眼眸也流下了兩行清淚,在月亮下閃著光。
上次是他持著火把為我送行,這次是我頂著月亮為他踏歌。
我的身子骨還硬朗著,沒那麼弱。
我也不知我為何想留在這。
15
瘟疫和蕭逸,把大王惹得急火攻心,噴出了口血來。
我放走蕭逸,私通外敵,被關在了木籠子裡。
桑吉和我說,大王本是要處S我,讓惡犬分食,是拔列灼說留著我還有用處,才留下了一命。
用處?以我威脅我的母國嗎?他也太瞧得起我了。
籠子是用來關押奴隸的,七八人擠在一個籠子裡,被腳鏈穿成了串,散著腥臭。
我一人就佔了一個籠子,也沒有腳鏈手銬,他們定嫉妒S我了,看我的眼神像劣狗一樣。
畫屏送來的吃食總是比旁人多,她定是從自己身上省下,來貼補我的。
我吃不完。
籠子裡那七八個劣狗眼巴巴地望著我,好像在乞食。
我輕喚了幾聲,一隻小狗從籠子的兩條立柱間鑽了進來,覆著黑棕色的毛,奶毛還沒褪盡,像個毛球般,衝我使勁地搖著尾巴。
我把羊肉撕碎了給它,抬眼笑吟吟地望著對面的幾隻劣狗,滿是挑釁。
那小狗日日陪著我,倒是有趣。
畫屏也時常來看我,偷偷塞給我些果子,是她偷的。
一日,她卻哭著前來,眼淚在臉上結成了網。
我心中一驚。
「怎麼了?是不是烏勒吉又欺負你了?」
她搖搖頭:「不是,烏勒吉早就被大皇子打斷了腿,送去邊邑做苦力了。」
我閉門不出那幾個月,竟錯過了這麼多消息,桑吉竟也不告訴我。
「那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淚眼婆娑,「姑娘已有了身孕,怎能在這受罪,若不是那郎中瞧不下去告知了我,還一直被姑娘被蒙在鼓裡。姑娘放心,我去求大皇子救你出來。」
我從欄杆中伸手出去攏了攏她的碎發,勸慰她:「千萬不要去求他,就算是我S了,也不要向他服軟。」
他那般冷面冷心的一個人,折辱我一個便夠了,何苦搭上畫屏。